是夜，完颜煦还在朝晖堂批阅折子，石默金垂首屈躬进来，恭敬说道：“君主，老奴回来了。”
完颜煦眼皮挑了挑，“事情都办好了？”
“是的，不出君主所料，一开始大家都有所顾忌，幸亏君主下令把穰国公先抬了回去，再加上老奴的三寸不烂之舌，最后有二百多人报名，也算是不辱使命。”
“嗯，二百人，不错了。”完颜煦稍一滞，“今日你办得不错，自己领赏去吧，那边，喝了。”完颜煦的目光投向边几上的一只茶盏。
几个时辰下来，石默金忙的是脚不沾地，滴水未沾，如今稍放松下来，才发现是喉咙如干烧一般。
石默金嘴唇微微发颤，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意，把头深埋在自己的胸前，声音中染上一丝哽咽，“谢君主。”
石默金行礼谢恩道，走到边几前，甩起长袖，把茶水一干到底。
君主面子上是冷漠，可心思细腻，对于他这种下人此等小事竟也记挂于心，有时真正关心一人，从日常中的细枝末节才得以体现，石默金暗暗发誓，忠心于主的决心更甚从前。
完颜煦看似面色如常，可一贯冷峻的眉眼却溢出几分柔和。
石默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君主，老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石默金继续问道：“老奴一事不明白，今日一个千夫长何须如此劳师动众。即便要在鹿师中安排眼线，这番动静，穰国公定会加多防备，绝不会向那新任的千夫长透露一点儿信息，这岂不是……”
完颜煦凝视着窗外，冰蓝色的眼睛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邃，缓缓道：“鹿师的千夫长都是穰国公的心腹，关系网织得紧紧地，如今难得破了一个洞，那就把这个洞撕得更加大。鹿师不是他穰国公的，是东弥的。我要的并不是在鹿师安排眼线，而是要整个鹿师，其他各军部，甚至整个天下知道，有我完颜煦的一天，无论是什么出身，只要有能力，肯努力，敢争取就有出人头地的一天。那些勋贵权贵，世家弟子的边边框框，我，要将它们全部击碎！”
一番壮志豪言石默金听得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怔松了一阵，低头垂手道：“君主圣明，是老奴肤浅了。”
完颜煦站起身来，说道：“遴选一事交给隗狮去办，一定要弄得沸沸扬扬。最好弄得人尽皆知。你先退下吧。”
石默金毕恭毕敬回了一声：“是。”默默地退下了。
如此十几天过去了，宛如暴风雨前的平静，平静地让人不安。
戚芫芃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万寿殿，偶尔还会碰见前来问安的卫太妃。
在此之前，一名叫桂林的人通过层层的筛选，当上了鹿师的新任千夫长。
朝中各人对此事众说纷纭，对完颜煦的做法心生疑虑。
如今君主的心思真的越发难以揣测了。
当杜鹃把这消息告知戚芫芃的时候，戚芫芃正在西跨院捣鼓着草药。
戚芫芃头也没抬，由于一直在劳作，额头和鼻尖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只淡淡地说道：“君主自有君主的考量，我们无须妄自揣测。”
心下却想，这完颜煦的手段倒是前世雷厉风行许多，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换了一个人？戚芫芃忽而一个激灵，被自己冒出的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来到东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化解针对自己的阴谋诡计上，就算对完颜煦的行为偶感到疑惑之处，并没有深究下去。
尤其是...那个晚上的道歉与拥抱，与她印象中的他差距甚远，想到这里，戚芫芃双颊泛起了红潮。
而更让人吃惊的是自己的反应，就如此柔顺地接受了这一切，事后回想，担心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轻浮的女子。
思绪如拉着线的风筝，随风在天空上越扯越远。
戚芫芃急忙收拢诸多的胡思乱想，稳了稳了心神。
前世完颜煦执政初期多依赖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
如今的完颜煦有无依赖，戚芫芃不清楚，他的确没有初登大宝时的手足无措，步步为营，反而是胸有成竹，轻车熟路。
记得完颜煦曾说过，自堕马之事后，对于过往的记忆有所缺失，这或者可以解释他的性格行为上的异处，究竟是真的缺失还是说只是一套说辞？
戚芫芃手中的动作一停，难道...他也是重生的？
这让人心惊肉跳的想法好像一根根燃烧着的绳子拍打戚芫芃的心。
戚芫芃使劲地甩了甩头，自己是重生已经是够骇人听闻了，不能因为自己重生了，就看谁都像重生。
“小徒儿，小徒儿，”鹿复的叫唤把戚芫芃的纷杂的思绪收了回来，“你发什么呆呢？是不是累了？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一边歇着去吧。”
戚芫芃回过神来，也不推辞了，自己搬来一张小竹凳坐下，抬头看着天。
天穹满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明净而遥远，煞是好看，多久没这样静静地仰头眺望了。
如若人心也这般清明透彻，该多好，这世间上也许就减少许多惨剧与杀戮了。
……..
凤和殿里，新制的王后冠服架在了衣架上。
因为怕有褶皱，是这么整件架着送过来的。一套下来包括冠帽，冠服、袆衣、裳、蔽膝至鞋靴。
明日就是东弥的祭神大典了，东弥最看重祭祀，冠幅比大婚的礼服更是不遑多让。
冠帽为九龙凤冠，配以花枝，大小各十二枝，冠左右两边各配以叶状物点缀。
王后冠服为纬衣，大袖长衫，深青色，翟文赤质，五色十二等。内穿青纱中单，上面着五彩翚雉刺绣。衣领，襟，裾边皆用朱色描金镶边，上缀云龙纹。
腰饰为深青色的蔽膝，脚穿青袜青舄加金饰，身佩戴白玉双佩。
杜鹃看呆了眼，惊讶道：“这东弥的绣工也不赖嘛，都赶得上琮朝了。”说完就准备伸手去摸。
戚芫芃一瞅，倏地喝道：“别摸！”
杜鹃吓得连忙把手回收，委屈道：“公主，怎么了嘛。”
“我稍后再解释，白鹭，你现在速去万寿殿，你按照我这般说……”戚芫芃向白鹭招招手，白鹭把耳朵凑了过去，耳语了几句。
白鹭连连点头道：“奴婢现在就去。”
“杜鹃，这冠服先封存起来，封存之前把手衣戴上，避免直接接触到双手。”
虽不明所以，杜鹃还是老实照做了。
不多时，白鹭带着乌苏嬷嬷出现在凤和殿。
乌苏嬷嬷毕恭毕敬行礼；“老奴见过远宁公主。”
戚芫芃露出一副温文端庄的模样，快步前去扶起乌苏嬷嬷：“嬷嬷免礼。快上茶。”
乌苏嬷嬷道：“谢娘娘，这茶就免啦，你们都进来吧。”
说罢几个宫婢，托着一些衣物走了进来。
乌苏嬷嬷继续说道：“方才听白鹭禀告，新的王后冠服竟有金线松散，尚服局现在做事竟如此懈怠，定要重罚。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明日的祭神大典尤为重要，所幸，老祖宗的旧冠服几日前翻过出来整理过，只能委屈远宁公主先着这旧冠服。”
戚芫芃低眉顺眼道：“远宁谢过太后娘娘，还是太后娘娘想得周全，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了，倒是太后娘娘解了远宁的燃眉之急。”
乌苏嬷嬷意味深长道：“太后娘娘让老奴转达远宁公主，明日祭神大典，万事小心。至于那套有问题的冠服嘛，容后再议。”
“是。”戚芫芃额首低眉道。
传说完颜氏的祖先发迹于最北最寒冷之地，是天狼化身，拥有天狼毛发一样颜色的头发和那冷冽的冰蓝色眼珠子。他们沉着冷静，骁勇善战，杀伐果断，在雪山中开辟出一番天地来。
因此祭拜天狼神可是东弥的重中之重，几乎是全东弥的信仰。
新君登基或大婚都要祭祀天狼神，此后三年一次。
所有宗亲，七大家族，朝廷重臣，徒单太后，尤太妃，卫太妃等后宫一众女眷，皆一同前往。可谓是锣鼓喧天，声势浩大。
当日，所有人员子夜出发，帝后不坐同一辆马车，不过这王后的马车也绝不含糊，着实气派，车顶为四方飞檐顶，各挂着四顶香炉，散出幽香，可除虫避蛇。
车身巧夺天工，描金彩绘。窗牖上垂挂着丝绸的精美帘子，里面还有一层米黄色的绉纱遮挡。使车外之人无法探究车中之人，而车中之人却可瞥见窗外的人物风景。
杜鹃像孩子逛夜市般，兴奋不已，还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她觉得比琮朝的马车还好看。
马车内宽敞又舒适，马车最里摆着一张小榻，上面垫着一张毛皮毯，一个成年人横躺着完全没问题。马车中部有一个四方凹陷，大概脸盆大小，里面放着些木炭。上方架着这张小茶几，茶具茶叶点心一应俱全。
虽然已经是四月下旬，但是半夜的气温还是不高，丝丝凉气总会偷偷钻进衣服里。
杜鹃点燃了些木炭，说道：“以前我总以为这东弥是何等蛮荒，人人都银发蓝眼，嘴巴还长出獠牙，茹毛饮血，怪可怕的，现在才明白是自己见识太少了。”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表情一本正经，看起来却有点滑稽。
戚芫芃掩住半边嘴，噗嗤一笑，“现在才知道见识少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杜鹃鼓起腮帮子，原本就圆的脸显得更像一个球了，“好哇，您笑奴婢，我不说话了。”
“好啦，不笑话你了。”戚芫芃说完，摸了摸她的圆脸。
“娘娘，你趁这段时间眯会儿吧，还远着呢。”杜鹃透过绉纱看了一下天色，外边黑乎乎的一片。
戚芫芃打了一个哈欠，的确是有些困了，“好吧，我躺会，你也是，稍微睡一下。”
幸好修有官道，就算上山也不算太颠簸，沿着官道迤逦而行，经过两个时辰到达天狼神所在地，蛟南山。
在蛟南山山腰处修建了行宫与别苑，提前有宫人前来准备，一到地，安排好王亲贵胄的稍作休整，宫人和祭司们就忙碌起祭拜的所需之物。
一名二十五，六岁的身披红袍，极瘦、身形犹似竹杆一般的祭司正在准备祭祀要用的酒水，吃食。
倏然，窗户外有些异响，祭司扭头张望，似乎有什么一闪而去。
正在思索是否自己眼花之际，一个黑影骤然窜进去了殿内，宛如一只黑猫敏捷又灵巧。
祭司吓得拿着果盘的手一抖，水果顷刻掉落一地，声音战栗道：“你...你是...谁？”
那黑影一身黑衣，黑布遮挡了半张脸，只留出一双杏眼。
黑衣人沉着声音道：“别喊，啜黎祭司，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是个女子？尽管对方故意压低声音，但掩盖不了女子的声线。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想做甚？！”认出是女子的声音，祭司的心安定了不少，但依旧一脸的戒备与紧张，竟然知晓自己的名字，那必是有备而来。
黑衣女人眼眸稍稍向下一睨，一道紫红的长痕印入眼帘，瞳孔微微一缩。
啜黎感受到黑衣女子的目光，慌忙把衣袖扯下，覆盖在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之上。
黑衣女子收回目光，语气淡然道：“我说了，我不是来伤害你的，相反，我是来救你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浩浩汤汤徒步登山，沿着崎岖的石梯向上一步步地向上攀登着，一些久不活动的文官，后宫女眷开始受不了。
戚芫芃和完颜煦在队伍的最前面，戚芫芃虽然不爱习武，但从小被护国大将军追着打，别的不说，这脚力还算可以。
这一点让常年征战的体格健硕的完颜煦有点意外。
到了山顶廓然开朗，是一大片空地，前方耸立了一座石像。
这就是天狼神像，尽管前世已见过，此刻再见心中也震撼不已。
只见它狼首人身，双手握剑立于身前。面容庄严，神势肃穆，巍然屹立群山之巅，半身没入云霄之中，雄伟壮观，气势磅礴，令人忍不住仰慕神往。
不知东弥的先祖们是如何建造如此气势恢宏的石像，简直是鬼斧神工，不是凡人所能及。
无论高高在上的君王，还是不可一世的国公，一来到这里一个个神情严肃，身上的锐气与嚣张都减了不少。
一个大约四十的中年男子来到完颜煦的面前行礼请安，是大祭司。
只见大祭司头戴铜帽，上面有三颗树干形状的装饰，其中穿插五彩羽翎，帽檐下缀有数串琉璃珠。帽子正前面镶嵌一面小铜镜。
身披坎肩，左右肩膀上镶嵌若干海螺，其上还固定一只木雀的装饰品。身着兽皮制作的对襟长袍，衣袖处与袍子下摆皆有黑色大绒布，铜钮，铜镜，铜铃为主要装饰品，还有不知名的兽首，兽牙，兽爪，一走起路来发生稀里哗啦的声响。
整体看起来装饰繁多复杂，透出原始怪异的气韵。
他的汉话说得不太好，但也听懂意思，就是祭祀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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