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被遗弃不知多少时日的猎户木屋,便孤零零地蜷缩在山坳的背风处。木屋简陋,以粗陋的原木搭建,缝隙间填塞的泥巴早已干裂剥落,露出里面枯黄的草茎。屋顶铺就的茅草,经年累月,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塌陷,几处破洞像绝望的眼睛,窥视着屋内同样残破的人。
韩忠,就藏身于此。
他身形魁梧,即便是在这落魄境地,那宽阔的肩背、粗壮的臂膀,仍能依稀看出昔日驰骋沙场的悍将影子。只是此刻,那身曾经代表黄巾军“神上使”张曼成麾下荣光的战甲,已是千疮百孔。铁片锈迹斑斑,连接处的皮绳多处断裂,用粗糙的麻线勉强缝补着。甲胄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箭创,深色的、已然干涸发黑的血迹层层叠叠,覆盖了原本的金属底色,散发出混合着铁锈、血腥和汗渍的浑浊气味。他头上那象征黄巾身份的赭色头巾,边缘磨损,颜色褪败,甚至沾染了难以洗净的泥污,松垮地系着,几缕被汗水黏结的乱发从额前垂下。
火光在屋内中央的石砌火塘里跳跃着,映照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面庞黝黑,颧骨高耸,一道寸许长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划至脸颊,让他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狰狞。但此刻,那双原本应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却混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深入骨髓的不甘,以及一丝如同惊弓之鸟般的侥幸。火光在他瞳仁里明明灭灭,却点不亮那深处的晦暗。
数月前,南阳郡守府那一场雷霆万钧的攻势,至今仍如噩梦般萦绕在他心头。太守孙宇,那个年纪轻轻却用兵如神的官军首领,与都尉赵空配合无间,以精兵强将,摧枯拉朽般击溃了盘踞南阳的黄巾主力。主帅张曼成,那位他曾誓死追随的“神上使”,在乱军之中力战而亡,血染征袍,庞大的势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他韩忠所部,作为张曼成的亲信精锐,首当其冲,被杀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哀嚎震天,那景象,他闭上眼就能看见。
溃败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没有像许多绝望的袍泽那样,盲目地向北或向东流窜,那是官军追击的主要方向。他利用了早年作为游侠儿时,对南阳与襄阳交界处这片复杂山区的熟悉,带着几十名最信得过的、同样悍不畏死的心腹,一头扎进了这茫茫林海。他知道,只有利用这地势的险要与隐蔽,才有可能在官军严密的搜捕网中求得一线生机。
更关键的是,在最终溃散前,他凭借职权和混乱的局势,私下截留、囤积了一小部分本应随军转运或分散隐匿的粮秣。这些粮草,被他分作几处,极其隐秘地藏匿在几个只有他和极少数亲信才知道的山洞、密林之中。这些粮食,成了他维系这支微小残余势力、妄图东山再起的最后资本,也是他此刻能在这破木屋里苟延残喘的依凭。
火堆里,一根湿柴“噼啪”爆响,溅起几点火星,将韩忠从沉思中惊醒。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环首刀的刀柄。刀柄上缠绕的麻绳已被手掌的汗渍浸得油亮。直到确认那只是木柴的声响,并无异常,他才缓缓松开手,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他环顾四周。木屋里,除了他,还有七八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亲兵。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裹着破烂的毡毯,在睡梦中也不安稳,时而因寒冷或恐惧而抽搐。这些,就是他如今全部的家底了,百余名溃败后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分散在附近几个临时搭建的窝棚和山洞里。凭这点人手和那点有限的存粮,若是南阳官军认真起来,发动大规模的清剿,或者,有任何一支稍具规模的其他势力——无论是地方豪强的私兵,还是同样落草的其他流寇——发现并意图吞并他们,他都绝无抵抗之力。
他需要外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臂助,能让他这簇在寒风中摇曳欲灭的残火,重新燃烧起来,甚至形成燎原之势。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江东南宫世家。
溃散前,军中高层隐约有过风闻,说江东那个蛰伏数百年的古老世家,似乎与太平道的高层有过秘密接触,流露出在乱世中下注投资的意向。当时形势尚可,这等远水难解近渴的消息并未引起太大重视。但此刻,对韩忠而言,这却成了唯一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一个大胆、疯狂,且极度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清晰——冒充已故的主帅张曼成,以张曼成的名义,与南宫世家联络!
张曼成战死的消息,虽然在官军和南阳本地已不是秘密,但对于远在江东、与太平道联系本就隐秘的南宫家来说,未必能及时、准确地获知。这其中,存在着可以利用的信息差和时间差。只要操作得当,他韩忠,就能暂时披上“神上使”张曼成的虎皮,去唬住那位南宫主事者。
他枯坐良久,直到窗隙透入的天光微微发白,显示黎明将至。他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沉声唤道:“李七。”
角落里,一个原本假寐的汉子立刻应声而起,动作麻利地走到火塘边。他约莫三十岁年纪,身形精干,脸上带着几分不同于普通士卒的机敏,正是韩忠口中那名“识文断字、略显机灵的原黄巾小头目”。他名叫李七,原是军中一个负责文书传递的小吏,乱世之中投了黄巾,因有些见识,被韩忠留在身边。
“将军。”李七躬身道,声音有些沙哑。
韩忠盯着跳动的火焰,一字一句地开始口授,让李七执笔记录。他竭力模仿着记忆中张曼成的语气和用词,既要显得底气十足,又不能过于夸张露出马脚。
“字呈江东南宫主事者足下:曼成顿首。南阳一役,天不佑我,小挫锋芒,然根基未损,精粹犹存。今潜龙在渊,隐匿以待天时,甲兵虽暂敛,壮志未曾消磨……”他缓缓说着,极力渲染自己(冒充的张曼成)仍掌握着黄巾军在南阳地区的核心力量,只是暂时潜伏。接着,他将矛头指向了南阳太守孙宇和都尉赵空,称他们是南宫家势力北上荆襄的共同障碍,若能合作,则可里应外合,共图大业。
李七屏息静气,用一支秃笔,在粗糙的麻纸上艰难地记录着。字迹虽谈不上美观,却也工整可辨。写毕,韩忠又让他反复念了两遍,仔细斟酌修改了几处措辞,直到自觉无明显破绽,才示意李七用随身携带的、早已干硬的印泥,仿造了一个模糊的印记,然后小心封好。
“你亲自去,”韩忠的目光锐利如刀,盯着李七,“带上两名最可靠的弟兄,走我们之前探明的那条隐秘小路,绕开所有官军关卡,前往江东。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南宫家的联络渠道,将此信送到能主事的人手中。记住,此事关乎我等生死,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诺!将军放心,李七必不辱命!”李七将密信贴身藏好,重重叩首,脸上满是决然。他知道,此行九死一生,但亦是他们这群残兵败将唯一的希望所在。
望着李七三人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韩忠久久站立在木屋门口,任凭深秋的寒风吹拂他破损的衣甲。他的心,如同这起伏的山峦,沉甸甸的,看不到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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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衍眉宇紧锁,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南宫家族,传承数百年,祖上曾出过位极人臣的人物,被迫蛰伏江东已历数十代。然而,重返中原权力核心的渴望,早已融入每一个南宫子弟的血液。如今,天下渐乱,黄巾蜂起,朝廷威信大不如前,在南宫衍看来,这正是家族重新崛起,逐鹿中原的天赐良机。
此前,家族曾暗中与太平道有所接触,甚至在张角起事初期提供过一些不便明言的资助,那是一次重要的政治押注。然而,张角兄弟败亡得太快,太平道主力迅速被朝廷扑灭,这次押注几乎血本无归,给家族带来了不小的挫折和内部压力。但南宫衍并不甘心,他坚信乱世方才开启,仍有极大的操作空间。他一直在动用家族的力量,四处搜寻、联络太平道的残余势力,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代理人,重新介入中原乱局,特别是垂涎已久的荆襄之地。
就在他因迟迟没有突破性进展而心烦意乱时,一封密信,经由隐秘渠道,送到了他的案头。
信是以“张曼成”的名义写来的。
当心腹将信奉上时,南宫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起初是谨慎,随即眼中便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神采。信中的“张曼成”宣称自己虽经宛城之败,主力受损,但核心精干力量得以保全,现已隐匿在南阳与襄阳交界的山区,等待时机。信中极力渲染南阳太守孙宇和都尉赵空对黄巾残余的压迫,以及他们可能对南宫家势力北上构成的阻碍,并明确提出了合作意向,暗示若能里应外合,便可共图荆襄。
“好!好!天助我也!”南宫衍忍不住以拳击掌,在书房内踱起步来。信中的言辞,有些地方在他看来略显粗疏,不似真正大贤良师嫡传那般玄奥,但这反而增添了几分真实性——毕竟张曼成本就是一方渠帅,非以文采见长。更重要的是,“张曼成”仍存并握有力量的消息,以及共同对付孙宇的提议,都切中了他当下的心思。
孙宇在南阳整顿吏治,招募流民,编练新军,势力稳固且扩张势头明显,确实严重阻碍了南宫家向荆北渗透的计划。若能借助这支“黄巾精粹”在南阳内部制造麻烦,甚至里应外合,无疑将大大缓解孙宇带来的压力,为家族北上打开缺口。
至于真假……与太平道高层的直接联系本就极度隐秘,真伪难辨。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迫切的需求面前,南宫衍选择了相信,或者说,他愿意去相信。他需要这支力量。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名身着黑衣、神情精干的家臣应声而入,躬身听令。
“传令下去,”南宫衍压低声音,语气斩钉截铁,“动用我们在江东的粮仓,还有库中的部分金银,要快,要隐秘。按照信中约定的方式和路线,给宛城的‘张将军’送去第一批补给。记住,此事绝密,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诺!”家臣凛然应命,快步退下。
南宫衍回到案前,再次拿起那封密信,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嘴角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他似乎已经看到,家族的旗帜,重新插上中原城头的那一天。他并不知道,自己精心调集的、代表着家族厚望的粮秣金银,正源源不断地送入一个冒牌货,一个名叫韩忠的溃军将领手中。
命运的轨迹,有时就是这般讽刺。而更深的漩涡,还将他至亲之人也卷了进来。
数日后,南宫衍以让她“参与家族事务,学习经营,增长见识”为由,强行将妹妹南宫雨薇带离了吴郡舒适的祖宅,前往荆州襄阳附近,一处南宫家经营的隐秘庄园。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官道上。南宫雨薇独自坐在车内,纤纤玉指挑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略显萧瑟的秋景,怔怔出神。她年方二八,正是人生中最明媚的年纪,容颜清丽绝俗,宛如空谷幽兰。梳着未出阁少女常见的双环髻,缀以简单的珠花,身着一袭藕荷色的曲裾深衣,衣料是上好的吴绢,柔软贴服,更衬得她身姿窈窕,气质婉约。
然而,她那如同秋水般的眼眸中,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兄长南宫衍的用意,她岂会不知?所谓的“学习经营”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与那位如今威震南阳的太守孙宇之间,那一段不足为外人道,却又微妙地存在于彼此心中的过往情愫。
那还是数年前,孙宇游学江东之时,一次偶然的邂逅。彼时,他是才华横溢、志向远大的青年士子,她是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世家千金。湖光山色之间,诗词唱和,也曾有过短暂而美好的时光。然而,家族的门第之见,以及随后天下局势的骤变,将两人远远隔开。他北上投身军旅,凭借战功和手腕,迅速崛起为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而她,则依旧被困在家族的樊笼里,成为兄长棋盘上一枚可能有用,却身不由己的棋子。
南宫衍带她来此,无非是看中了她与孙宇的那点旧情,希望在必要之时,能将她作为与南阳方面沟通、甚至施加影响的特殊渠道。这让她感到一种屈辱和无奈,仿佛自己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
抵达襄阳城外的庄园后,生活看似平静优渥。庄园占地颇广,高墙深院,内有亭台水榭,仆从如云,供应无缺。但南宫雨薇却感觉如同置身于一座华丽的牢笼。她敏锐地察觉到庄园内气氛的不同寻常。兄长时常与一些形色神秘、眼神锐利的人物闭门密谈,往往直至深夜。庄园的守卫也明显比在吴郡时森严许多,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她心中不安,却又无处倾诉,只能将这份忧虑深深埋藏。思念如同藤蔓,在寂静的夜里疯狂滋长。她常常独坐于闺阁的窗前,手捧着一卷早已读烂的诗赋,目光却毫无焦点地望向北方——那是南阳郡的方向。
他如今在南阳,一切可还安好?他知道南宫家正在针对他布局吗?
这种家族立场与个人情感的剧烈冲突,让她内心备受煎熬,郁郁寡欢,原本红润的脸颊也日渐清减。
一日午后,她因心中烦闷,想在园中散步透口气。行至兄长书房外的回廊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其中似乎提到了“张曼成”和“南阳粮草”等字眼。她心中猛地一惊,脚步不由得顿住。
张曼成?她虽深处闺阁,也听闻过此人乃是南阳黄巾贼首,不是早已被孙宇击毙了吗?为何兄长还在与其联络?还涉及“粮草”?
一股寒意瞬间从心底升起,沿着脊背蔓延开。她本能地感到,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针对孙宇的阴谋!兄长是想利用这些黄巾余孽,在南阳境内生事,牵制甚至危害孙宇!
她想立刻冲进去质问兄长,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她想写信提醒孙宇,让他小心提防,却又苦于没有可靠的途径将信送出。更让她痛苦的是,若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便是彻头彻尾地背叛了家族,背叛了从小抚养她长大的兄长。这种巨大的矛盾与恐惧,像两条毒蛇,日夜噬咬着她的心,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与挣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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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外,百里之遥的崇山峻岭之间。
这里山势更为险峻,林木愈发幽深,人迹罕至。在一处隐蔽的、呈口袋状的山谷里,韩忠的临时营地便设立于此。山谷入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且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蔽,极难发现。谷内地势稍平,有溪流穿过,提供了水源。
得到了南宫衍“雪中送炭”般的第一批补给,韩忠那原本岌岌可危的势力,暂时稳定了下来,甚至呈现出一点病态的“恢复”迹象。原本只剩下百余名惶惶不可终日的残兵,如今靠着南宫家源源不断送来的粮食、少量布匹和药材,又陆续收拢、吸引了一些在溃散中失散的旧部,以及附近活不下去的流民、山匪,人数勉强恢复到了三四百人。
他们在谷内搭建起了简陋的窝棚,以树枝、茅草和兽皮勉强遮风避雨。空地上,堆积着一些新运来的粮袋,上面隐约可见江东地区的标记,这是韩忠严令要尽快处理掉的痕迹。一些面黄肌瘦的士卒,正围着几口大锅,等待着里面翻滚的、稀薄的粟米粥。相比于之前的饥饿和绝望,至少现在,他们能勉强果腹了。
然而,营地的主人韩忠,内心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如同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炙烤。
欺骗南宫衍,无异于与虎谋皮。那个远在江东的世家主事者,能调动如此资源,其能量和手段绝非他一个溃军将领所能想象。一旦谎言被戳穿,南宫家的报复,必将如雷霆万钧,他这点人马,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这种对未知强权的恐惧,日夜折磨着他。
同时,他对南阳官军的恐惧,丝毫未减。孙宇和赵空的名字,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南阳官军的清剿行动从未完全停止,时常有斥候小队在山外活动。他必须像最狡猾的鼬鼠,将一切痕迹隐藏到极致,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这种来自双方的双重压力,让他变得愈发多疑、暴躁和神经质。他对南宫衍派来的联络人,极尽敷衍之能事,一方面继续夸大自己的实力和“张曼成”在南阳黄巾旧部中的号召力,描绘着联合起事的“宏伟蓝图”;另一方面,则不断地诉苦,索要更多的支援,特别是刀剑、弓弩、甲胄等武器装备。
营地的生活,也远非安稳。深秋时节,山中的天气变幻无常,尤其是连绵的秋雨,一下便是数日。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渗透进每一个窝棚,地面泥泞不堪,无处下脚。士卒们蜷缩在漏雨的棚子里,裹着湿冷的衣物,瑟瑟发抖。戾气、怨气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潮湿空气中滋生的霉菌,在营地中无声地蔓延。时常因为一点口粮分配不公,或者一句口角,就会爆发激烈的冲突,甚至拔刀相向。
韩忠对此,只能依靠更严厉、甚至残酷的高压手段来维持控制。他亲自处置了几名煽动不满、意图抢夺粮食的刺头,当众砍下了他们的头颅,血淋淋的首级悬挂在谷口的木杆上,以儆效尤。这暂时压制住了明显的反抗,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绝非长久之计。一旦补给中断,或者官军压境,这支乌合之众,瞬间就会分崩离析。
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个不断被加热的鼎镬之上,下面燃烧的,正是南宫家送来的那些“救命”的粮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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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南宫家别院。
夜色深沉,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叶,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书房内,烛火摇曳。
南宫衍刚刚送走一名从江东来的心腹信使。他手中拿着一封刚刚译出的密信,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决断。信是韩忠(冒充的张曼成)那边传来的,除了照例的感谢和索要更多军械外,也表达了对合作前景的“热切期盼”。
基于这错误的情报(坚信合作方是张曼成主力)和对天下局势的判断,南宫衍认为,进一步行动的时机正在逐渐成熟。他需要这支“盟友”力量,在南阳内部制造足够的动静,以牵制孙宇的精力,方便家族在荆南或其他方向进行布局。
他沉吟片刻,铺开一张特制的薄纸,取过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墨,开始书写。他以隐晦但明确的言辞,通过这条秘密渠道,向“张曼成”传达指令:希望“张将军”部能在近期,于南阳郡内择机策应一次军事行动,目标不需太大,哪怕是袭击一处粮仓、截断一条官道,或者骚扰一处边境哨所,只要能制造骚乱,吸引孙宇和赵空的注意力,便算成功。
写毕,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那名绝对忠诚的家臣,令其即刻发出。
这封指令,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在韩忠那边激起了滔天巨浪。
当密信经由李七之手,辗转送到韩忠手中时,他正在自己的窝棚里,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擦拭着他那柄视若性命的环首刀。读罢信的内容,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发出“窸窣”的响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袭扰官军……制造骚乱……”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恐惧,“南宫衍这是要我去送死!凭我这点人马,去攻击官军据点?那是自寻死路!”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仿佛已经看到,南阳官军铁骑踏平山谷,他和他的手下如同蝼蚁般被碾碎的惨状。
但若不响应呢?南宫衍必然会起疑。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后续的补给立刻就会中断。失去了南宫家的粮食,他这几百人立刻就会陷入内讧和饥饿,同样难逃覆灭的命运。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绝路!
巨大的恐慌和焦虑,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站起身,在狭窄的窝棚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油灯的光影随着他的动作疯狂晃动,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木壁上。汗水,冰冷的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接下来的几天,韩忠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召集了李七等少数几个知情的心腹商议,众人也都是愁云惨雾,想不出万全之策。
最终,在极度的矛盾与恐惧中,一个无奈而冒险的决定形成了——进行一次有限的、目标极小的行动。袭击一处偏远的、防守力量应该最弱的官方驿站。这种驿站,通常只有少量驿卒驻守,袭击难度低,风险相对较小。既能向南宫衍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和“执行力”,证明他们确实在行动,又希望能控制住冲突的规模,不至于立刻引来孙宇和赵空的全力围剿。
即便如此,这个决定也让韩忠感觉是在刀刃上跳舞。他亲自挑选了三十名相对精干、口风紧的士卒,由李七带领,反复交代行动细节:速战速决,只抢夺一些显眼的物资(如马匹、公文),制造混乱即可,绝不恋战,得手后立刻分散撤回,不留活口,不留痕迹。
“记住,活着回来最重要!”韩忠盯着李七的眼睛,声音低沉而严厉。
李七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凝重与决绝。
就在韩忠紧锣密鼓地筹划这次危险的“表演”时,襄阳别院内的南宫雨薇,凭借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和对兄长行事风格的了解,终于找到了一个极其冒险的机会。
那是一个午后,南宫衍因急事被襄阳城内的一位官员请去,匆忙间,一封刚刚送达、尚未不及收好的密信,就那样半掩着放在了他书房的书案上。南宫雨薇恰好去书房想找本书看,鬼使神差地,她瞥见了那封信。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但那股想要知道真相、想要保护孙宇的强烈冲动,压倒了一切。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案前,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展开的信笺。
信中的字句,她无法全部看清记住,但几个关键短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心上:“……近期将于南阳境内有所动作,以应江东之约……望早做准备……”
瞬间,她全都明白了!兄长不仅真的在与黄巾余孽联系,而且已经下达了行动的指令!一场针对孙宇的阴谋,已经启动!
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再也无法用家族责任来说服自己置身事外。她必须警告孙宇!立刻!马上!
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匆匆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闺房。反手紧紧闩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大口地喘息着。平静了片刻,她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纸。为了不让人认出笔迹,她刻意用左手,以一种歪歪扭扭、极其不熟练的笔迹,写下了一行警示:
“南阳东南,荆襄界岭,匪踪隐现,其志非小,慎防肘腋。”
写罢,她仔细地将字条折好,藏入袖中。然后,她唤来了贴身侍女,那是一个她暗中观察许久,觉得相对可靠,且家中与往来南阳襄阳的商队有些联系的女孩。
她取出自己积攒的一些金锞子和一支珍贵的玉簪,塞到侍女手中,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恳切:“想办法,找一个绝对可靠的、经常去南阳的商队中人,将此信送至南阳郡守府,务必亲自交到孙宇太守手中!此事关乎性命,千万谨慎!”
侍女被她凝重的神色和丰厚的酬劳吓住了,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接过字条,小心翼翼地藏好。
字条送出后,南宫雨薇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觉得心如擂鼓,四肢百骸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她既怕消息送不到孙宇手中,又怕消息送到后,反而会给孙宇带来更大的危险(比如引发官军清剿时的战阵风险),更怕此举一旦败露,会为整个南宫家族招来灭顶之灾——无论是来自官府的清算,还是来自兄长震怒下的家族内部惩罚。
巨大的矛盾、自我谴责与对未来未知的恐惧,如同交织的罗网,将她紧紧缠绕,拖入了更深的痛苦深渊。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凄迷的水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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