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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来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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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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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急促的马蹄声碾碎汴京街巷的寂静。

但见门头上写着‘章府’二字的府邸前,忽闻门环震响如雷,檐下铜铃与仆役惊呼声交叠炸开。

“宫使叩门!“老仆踉跄入内禀告。

顿时一盏又一盏的灯火亮起,但见中书侍郎章直已是赤足踏在冰凉的青砖上。

他瞥见窗外树影间晃动数盏朱漆宫灯,映得门楣上的狻猊兽首狰狞欲扑。

但见值夜宫人手持黄绫急诏,玄色幞头结带随喘息剧烈起伏:“章相公速往福宁殿!官家...开口言语了!“

章直更衣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颤,冷雨过后的秋风灌入鼻端不由讶然。

蔡确冒险给官家冒进补药之事,居然成功了。

“可曾知会建国公府?“章直猝然发问,

宫使一愣,支吾道:“哪里建国公!”

章直怒道:“当朝还有哪个建国公?当然是章丞相府上。”

“未曾听说。”

章直听罢略显犹豫,一旁吕氏也是方睡醒,给丈夫披衣后指尖在他掌心轻叩三下,这是夫妻间议定的暗号。

吕氏暗示自己定会知会章越。

夫妻多年,已不需太多言语,章直点点头,对宫使道:“我即刻入宫。”

章直方行了几步,忽听身后唤道:“官人!”

章直回过头却见吕氏一脸忧心,章直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章直随宫人走后,吕氏叮嘱随人道:“吕忠吕臣,你们跟着相公入宫,见机行事。”

二人称是后,立即跟上章直的脚步。

……

兴道坊朱门鳞次栉比的屋檐泛着冷光。

章越府中。

送信的章直仆人早已抵达,其实就算章直不派人通风报信,事实上今夜的汴京城,一夕数惊。

章越所居的内城兴道坊,正是朝廷大臣的府邸密集之处,又是通衢要道。

庭院积水倒映着穿梭不断的宫灯红光。

一个晚上马蹄声,叩门声,以及宰执从府邸趋起入宫,不用别人知会,章府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深夜开宫门,这显然出了大事。

章亘章丞兄弟二人命仆人架了梯子亲自攀到门墙上观看墙外游龙般的灯火。

一时又是谁谁谁,被传召入宫了。

谁谁又星夜入宫。

“宫中出了何事?连雍王,曹王都被宣进宫中。”章丞皱着眉道。

章亘道:“爹爹从熙宁年间起便为执政,宰国五年,论资历汴京之中,还有何人在他之上。”

“爹爹虽罢相赋闲,但五日逐雍王的余威犹在,今夜宫中竟敢刻意漏过爹爹。”

章亘闻言笑了笑道:“我的丞哥儿,切莫想当然。很多事不是如你面上看到的那样。”

兄弟二人说说聊聊各自爬下的扶梯,数日前父子兄弟叔侄还在书写免役法之事,

书房内无灯,章越独坐暗处。

金匮之变否?

雍王上位了?

章越心有所忧,他本不知宫里所为何事,但得了章直的口信后知道官家居然能开口了,也感觉到不可思议,什么是医学的奇迹想必如是了。

老祖宗的东西,果真是有牛逼的地方啊,说不定官家就此好转呢?

至于有无宣自己入宫,章越倒觉得不可强求。

因为官家之前所言‘宣章越’,是满朝周知的事,这时候有人敢拿这作文章,不让自己进宫。

这不是正好给了天下人口实吗?

当然若宫里硬是不肯,自己也没有办法。

章越索性就穿好衣裳房中等着,免得到时候匆忙,多年宦海沉浮,令他养成了沉得住气的性格。

这也是磨砺出来的。初入官场时,章越也曾心浮气躁过,抱怨待遇,抱怨不公平等等的,但这些年过去了,他早已是释然了。

不是说不争不抢云淡风轻。

初入官场时,他埋头苦干,总觉得苦心人天不负,甚至与英宗怄气辞官不干。后来遇到官家,岳父当了宰相,方知你干的再多,都不如贵人一句话。

奇怪的是往往是这样的转变才成就了自己。

人生便是这般先将剑给磨好了,然后等一个机会。

书房里暗无灯火,但章越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蛰伏等待。

章越闭上双目,丝毫没有急躁之感。人就是这般,经过事吃过苦,就能放下身段,遇事能扛得住。

这时章越忽然突觉得府外灯火大盛,亮光透过窗户纸照在自己脸上。

府门前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是青海骢特有的节奏。

天下除了熙河路的凉州直外,唯有宫内御前班直此案有这等良驹。

青砖巷陌间马蹄声碎如密鼓。叩门声大作,章越睁开眼睛,案头上的书页忽无风自动,哗啦哗啦。

章越看到案头一纸。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晏子相齐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此乃梁甫吟。

昔诸葛亮吟此叹息,盖悲士之立身处世之不易,也是讽为相之不仁也。

远处灯火缀如蛇,吞噬着一座又一座府邸。使者已是跨过二门。

庭院积水映着穿梭而过的灯火。

章越心底沉思,推开书房大门。

为首内侍手持黄绫诏书,在章亘章丞陪同下见章越步出,当即躬身道:“陛下口谕,请章卿速速入宫。“

“臣领旨。“

章越点点头,侧头瞥见章亘章丞站在阶前,他们眼中既有忧色又隐含期待。他微微颔首示意。

章越一出府,章亘即吩咐左右道:“你立即驰马至开封府,告诉蔡府尹,爹爹已是入宫。让他小心谨慎。若有奸人作乱,当明正典刑。”

说完章亘带着章丞至内院找十七娘。

“爹爹深夜进宫,我等不胜担忧。”

十七娘笑道:“你爹爹为官几十年,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眼前之事他谋划已久,不会有差池。”

“你们尽管安心在府中等候便是。”

章亘,章丞听了十七娘的话心底大定。

……

福宁殿上。

仓促赶到的蔡确,看着病榻上的官家,他初时大喜也以为‘若得天子片语,可挽狂澜于既倒’。

但官家道了一句六哥后再无言语,只是握着太子之手。

蔡确默默站在帐外,见官家病重。韩缜看帷帐内高太后,当即道:“我本就道不易以这般虎狼之药医治陛下。如此朦胧草率之事,万一至陛下病势更危,此乃左揆之过也。”

坐在帷帐的高太后显是听到这些,不过没有出言。

蔡确便知进药不利会有这般事,但他横了韩缜一眼。

他早知韩缜早投了张茂则,梁惟简以图日后晋相位,此时此刻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蔡确懒得与韩缜这等人解释,他看着病榻上的官家,数十年君臣恩遇犹在眼前。

一旁章惇则是为蔡确辩道:“此事本就是众宰执们拿定的主意,若韩公反对,为何当初议定时,不见公言。”

韩缜见司马光等也逐渐赶到了道:“我见尔等笃定,还以为有天大的把握。哪知……”

司马光拖着病体赶来,已是气喘吁吁。他打断争执:“当务之急是聆听陛下有何旨意,而非在此争论是非。“

右相吕公着正色道:“国事危急,太子年幼,我等身为宰执理当为太后分忧。“

“理应如此。“司马光点头附和。

天下周知,官家则在元丰七年病重时,对宰执们言语指定司马光,吕公着二人为师保。后来官家对吕公着更加信任,却没有召司马光回京的意思。

吕公着替蔡确为百官之首的呼声渐高。

但无论是政见温和的吕公着,还是执意废除一切新法的司马光。一旦二人之一有了这大义名分在,不仅可以赶蔡确下台,还能为第二个章献太后的高滔滔抗衡。

而司马光答允,他没有持位之心。

对他而言,他一生着书做学问,忠于天子,忠于国家乃人生第一大事。

蔡确对韩缜,司马光不作理会,走到殿外问内侍阎守懃。

“太后是否宣了雍王,曹王?”

“已宣。”

蔡确点点头又返回殿内。

殿外众宰执已是逐次赶到。

左仆射蔡确,右仆射吕公着,枢密使章惇。

门下侍郎司马光,中书侍郎章直,尚书左右丞李清臣,张璪。

枢密副使苏颂,韩缜,皆立于帐外,等候天子传召。

而苏颂目视左右忍不住与章直商量道:“建公为何不宣?”

章直道:“我不敢问。”

苏颂道:“询之丞相!”

章直,苏颂上前向蔡确,吕公着道:“陛下之前有命,为何不宣建国公?”

蔡确道:“有太后旨意。”

“一会雍王曹王到,则事迟矣。”章直复道。

苏颂道:“若有金匮之事,我等悔之无极。”

蔡确点点头道:“吕公意下如何?”

吕公着道:“今日之事,不仅我等身家性命之事,而是各系家族安危,我以为当召!”

蔡确,吕公着一并走过,吕公着先悄悄拉过张茂则问道:“陛下先前有旨宣章建公入宫,可曾传召?“

张茂则低声道:“太后只命宣宰执入宫。”

吕公着道:“陛下之前病重时所书召章越之事,我等皆知。”

“若是不宣,恐天下人疑心,还请禀过太后。”

张茂则听了蔡确在旁,既是左右二相共同的决定,他只能走入帷帐内向高太后禀告。

现在太医们正为官家烧艾,高太后则是目泛泪光,听张茂则禀告。高太后又看了眼在病榻上的官家,以及在旁关心心切的太子便道:“就依着相公们的意思。”

张茂则掀帘而出道:“太后有旨,宣章越星夜入宫。”

……

章越整肃衣冠,随宫使踏出府门。

府门外数十名御前班直持戟而立,火光映照下铁甲森然。

章越目光扫过宫使身后轿舆,心知这是特意安排的仪制。

穿过御街时,夜雾中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章越掀帘望去,但见沿途坊门紧闭,唯有皇城方向灯火通明。三衙禁军持火炬往来巡弋。

轿舆行至宣德楼前,章越忽觉轿身一顿。只听外头宫使低声道:“建公,太后命先往福宁殿偏阁候旨。“

按制就算外臣夜谒也当在垂拱殿,如今却要绕道福宁殿。

“有劳引路。”章越声音平静。

行至福宁殿前,数十名荷甲禁军如铁塔般守在阶下。灯笼火光突然照来,一声喝问:“来者何人!“

宫使连忙高举鱼符:“建国公奉诏入宫!“

“当真是建公!“

章越凝目望去,但见殿前副都指挥使、康武军节度使燕达疾步而来。这位曾随种谔筑罗兀城、跟王韶开熙河、助郭逵平交趾的老将,此刻甲胄覆身,在阶前抱拳行礼:“末将眼拙,竟未识得建公驾到!“

章越抬手虚扶:“燕太尉不必多礼。如今国家有事,正需将军这等忠勇之士坐镇宫禁。这些日子劳苦了。“

燕达道:“末将一直奉太后之命值宿内东门。”

章越道:“甚好,有将军坐镇在此,以备非常。若万一有奸人随我等而入如何?”

燕达按刀肃立:“末将蒙陛下简拔之恩,正当肝脑涂地以报。犬子们都在殿前当值,若有变故,我燕家满门愿以死护驾!“

章越点点头道:“甚好。”

在这样风云际变的时候,燕达的态度至关重要。章越经历过仁宗驾崩,英宗上位时,当时的殿帅李璋可谓至关重要。

现在燕达也是这般。

宋朝新君登基顺序,太子身份是一条,先帝遗命是一条,太后确认一条,下面才是宰执确认,后面最要紧的一条,就是燕达为首的三衙管军确认。

章越道:“那么太尉眼睛要放亮了,有些人若随之而入,意图不测,除非了太尉外没有第二人分辨得。”

燕达会意,章越的意思,你给我将雍王,曹王拦在殿外就完事了。

燕达正色道:“末将理会得。若有人冒充皇族入内,一概拦之。”

章越道:“皇族之言所言非当,太尉自己体会就是。我乃辅臣之家,平时不可与中官军帅交一语,今国家艰难,正忘身而报上时,故与太尉再三言语,不可因小嫌而误大事。”

燕达叉手道:“建公言语,达句句记在心间,愿尽死力,上助建公。”

章越点点头当即拾阶而上,除了殿下外,隐隐约约似还看到不少甲士藏身于外。

一副外表平静,内里暗流涌动之状。

守在殿门口是内侍阎守懃。阎守懃道:“建公,官家已是醒转,请在偏阁中等候。”

章越问道:“官家这些日子可有言语,不是说不能说话吗?”

阎守懃道:“外廷传言不实。其实官家时有只言片语,如'朕足跌头痛'、'我好孤寒'之类......只是不成整句。

章越颔首,步入偏阁。

檀香缭绕,章越透过雕花槅扇福宁殿主殿烛火通明,太医们的身影在窗纸上往来如梭。

不过章越不急又重新回到座位上。

等候了片刻,张茂则捧着拂尘入内:“太后宣建国公觐见。“

踏入正殿的刹那,浓重的药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章越目光扫过殿内情形,但见帷帐被揭起,蔡确、章惇等宰执跪坐天子病榻东侧。

司马光、吕公着等居西,而御榻前跪着太子。

本该卧病的官家竟半倚在隐囊上,枯瘦的面容泛着些许潮红。

众宰执见章越入殿,有的心安,有的则不安。

章越见这一幕心底有数,目光再对上病榻上的官家。四目交对霎那,章越伏地垂泪道:“陛下!臣来迟了。”

但见章越言语恳切,高太后闻言举袖拭泪,向皇后更是掩面而泣。

章越侍奉三朝天子,更是元丰之宰相,他这一声陛下,令左右不免肝肠寸断。

正当章越伏榻落泪之际,张茂则趋前低声道:“好教建公晓得,官家今日醒转,先是道了一句六哥,然后言太字,怕我等不懂。又写了一字‘太’字降下指挥。老奴愚钝,不解圣意?”

章越不假思索地道:“圣意深远,写太字者,当然意在皇太子。”

话音方落,殿内落针可闻。

章越入殿将话茬子打开了,反正他现在不是现任宰相,有什么好担心的。

却见病榻上的官家微微点点头,浊泪纵横,又手指一旁太子勉强道了二字:“尧舜……”

蔡确立即率众宰执顿首道:“臣等谨奉诏,必辅太子成尧舜之君!”

官家闻言欣然,目光扫过群相后,艰难地用手点了点榻边坐具,道:“卿……”

但见官家点了点章越,这一声“卿“字出口,蔡确瞳孔骤缩,司马光白眉微颤,吕公着与章直交换眼色,章惇则攥紧了手中笏板。

“臣,遵旨。”

章越整肃袍服,在众目睽睽中端坐御榻之侧。

官家抬手青筋暴起的手背显得他用尽全部气力:“天下事,不入局则无用。卿素自固,朕本不敢相扰……

官家每说半句便是一阵剧喘,却仍挣扎着续道:“……但太子孱弱,不得不以大事相托。”

“朕不敢妄比尧舜,唯余两愿..。”

“一愿踏破贺兰……收复燕云……”

“二愿新法……薪火相传……”

“今尽付与卿...辅我儿...了此夙愿!”

说完官家勉强抬起手来指向章越,太子在旁看着这一幕,哭泣不能自抑。

章越闻言大恸,双手托起官家之手,只觉得重若千钧。

章越额头叩在榻边道:“陛下将养龙体。臣愿效犬马之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官家闻言,浑浊的眼中忽现清明,两行热泪滚落锦衾。见此一幕,众宰执们无不流涕,左右宫人们见了无不抽噎饮泣。

压抑的抽噎声在梁柱间回荡。

待太医们慌忙上前诊视时,官家已闭目不语。

众人退出帷幕,殿内只余低泣之声。章越拭泪哽咽道再道:“陛下,国家大事在于太子,臣已是知道。”

高太后则对蔡确道:“蔡相公,里事不需议,外面议论如何?”

蔡确道:“百官皆心系社稷,静候圣裁。”

高太后道:“蔡卿持重。”

章越闻言不再说话,而是给蔡确使了个眼色。蔡确心领神会道:“为防不测,当请皇太子早正大位。余事可徐徐图之。”

韩缜突然出列道:“需先至帘前取旨!”

蔡确出面道:“储位已定,言取旨何意?”

皇太子上位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几个宰相推举上就好了。还要去高太后那取什么旨?

韩缜闻言又羞又迫道:“左相言此图谋贪天之功,日后差池自己担着。”

蔡确道:“我蒙陛下托付,问心无愧,即便日后身如晁错,亦在所不惜。”

韩缜无奈而退。

众宰相们在官家面前好一通争执,这番争执字字入耳,太子与向皇后在帘后听得真切。

向皇后低声对太子道:“若非章,蔡两位相公,我们母子无以自处了。”

太子闻言沉默。

而高太后也是沉默良久,终是道:“太子聪哲,实乃社稷之幸。”

“臣等谨遵懿旨!“众宰执齐声应道。

众人商量,当即召翰林学士入宫起草传位诏书。

大事办妥之后,忽听外头吵闹,阎守懃入内禀告道:“雍,曹二王入宫,为禁军所拦。”

高太后闻言看了众宰执们一眼。

燕达此举显已心向太子,这是提前献上投名状啊。

“好!好!”高太后连道两个好字。看来就算自己有心立雍王,看来也办不到了。

此言既含欣慰,亦带无奈。

蔡确看了章越一眼,心知必是他的主张。

蔡确适时进言道:“国事未定,还请太后让二王暂候偏阁,得旨后再入正殿。”

……

片刻后翰林学士曾布入殿起草传位制书。

太后,皇后携太子都入一旁歇息。

众宰执们都聚在殿外各自渊默,表情都如泥塑木雕般。

章越走廊旁看到蔡确正坐在椅上青白面色映着宫灯,竟似老了十岁。他当即抬手道:“持正。”

蔡确抬眼,勉强扯动嘴角道:“度之来了。”

二人心事重重相视都是勉强一笑。

二人相对无言,二十年君臣际遇如走马灯般在沉默中流转。章越撩袍落座时,蔡确幽幽地道:“我曾记得当年经筵时,一日与陛下语及辽事。”

“陛下曰:太宗自燕京城下军溃,辽兵追之,仅只身得脱。凡行在服御宝器,尽为辽人所夺,从人宫嫔皆陷没。太宗股中两箭,岁岁必发,其弃天下竟以箭疮发云。”

“盖辽人乃不共戴天之雠,反每年捐金绢数十万,且事之为叔父。为人子孙,当如是乎?说完陛下泣下良久,我知陛下心中盖有已有取辽大志。”

“可惜陛下最后终是大志未酬而中道崩殂,去年永乐之败后,陛下一直郁郁不乐,常对地图枯坐至三更。”

“怆陛下大志不就也。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之故。”

章越望向殿内摇曳的烛火道:“持正不必自责。“

蔡确笑了笑从靴页中取出一纸递给章越,章越诧异接过纸来看,正是那首《念奴娇·天丁震怒》的词。

此词是章直所书。

“持正,这是何意?”

蔡确笑道:“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真是好诗,不料出自令侄之手,亦或者是他人。”

“但这不重要,今日原物奉还给你们章家。”

章越看向蔡确道:“诶,一首词而已,看似我侄儿笔迹,但不必计较。”

蔡确道:“此不重要,重要是此诗中的杀伐之气。之前我不献上给陛下,是等一个机会。”

“如今我将此物完璧归赵,是望度之日后能买我一个薄面。”

“你看可否?”

章越道:“持正何出此言?你我情分不要说这见外的话。”

蔡确敛去笑容:“自谋退路罢了。你我毕竟相交一场。”

章越沉吟道:“持正过虑了。“

说完章越将信纸丢入一旁火盆中。

火盆炭火爆了个火星,词笺化作翩翩灰蝶。蔡确凝视飞灰。

蔡确道:“度之,我突然想起熙宁四年时一个题目,苏轼以试进士发策,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

“这道题目,度之你打算如何答之?”

章越闻言想起这是苏轼乡试时出的题目,当时熙宁变法,官家专任王安石进行变法,苏轼不满于是提出此题目来。

司马炎平吴不顾满朝反对独断而胜,后来苻坚伐东晋又因一意孤行而败。齐桓公专任宰相管仲而成春秋五霸,而燕王哙专用国相子之进行改革,后来甚至禅让王位给他,最后燕国大乱。

苏轼以此为乡试题目讽刺,最后气得王安石发作,将苏轼逐出朝堂。

章越笑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子瞻出此题目时,我还为他叫好,如今看来子瞻是太偏激了一些,题目出的不妥。”

“持正,斗转星移,事物流传,并没有一套是是非非。有人被世人评为大奸大恶之徒,日后又岂知没有昭雪的机会。”

蔡确道:“度之是宽慰我吗?”

章越道:“我无意宽慰他人。”

“这世上多少事,多少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耐不住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有的说长。”

“青史就是这般,这也是司马侍郎要修资治通鉴的目的。”

蔡确笑道:“度之还未答题呢!”

章越想了想道:“以‘君独断有明与不明,臣专任而有贤与不贤’而答,持正如何?”

蔡确抚掌大笑道:“一语道破,度之真是宝刀不老。”

……

说话之间,曾布已是起草好了太子登基的诏书,众宰执们方奉至帘前。

晨光微熹时,太子年轻已是开始歇息了,就听得帷帐里已是传来抽噎声,之后有人道:“官家殡天了。”

言语完毕,福宁殿哭声大作。

众宰执们皆是在帷幕前大哭。章越立于群相之间也不知言何,二十年君臣恩遇,虽常有不快,但没有官家自己岂有今日。

那些争执与恩遇,那些不快与提携,最终都化作此刻喉间的哽咽。

官家临终时又以天下太子相托,自己这一刻权感君恩深重。

但章越这时反退至一旁。

蔡确先止了哭与吕公着一并寻张茂则道:“请禀明太后请太子于大行皇帝灵柩前坐,就皇帝位!”

张茂则入帷帐禀告高太后。

不久帷帐掀开,蔡确等人入内,看着太子脸上挂着泪痕。

众宰执们熟视太子良久,当即扶上位以天子之礼跪拜,之后蔡确,吕公着签署一系列事,命门下中书二省各房施行。

之后才引得雍王,曹王,以及三衙殿帅拜见新君。

雍王脸上略带失落,但也是意料之中那等。倒是曹王甚是坦然,就算兄终弟及的制度,也是传给雍王。

所以他从始至终一直向太子示好。

而燕达则是平静地率三衙殿帅拜了新官家,同时也表了忠心。

当然这其中都没有什么波折,太子之位早定。无论宫中天下都是人心归属,大势所趋,流程上都没什么争议。

“建公,太后相召!”

章越整肃衣冠随张茂则入帘。

高太后正坐在帘后,面对面地召对章越。

高太后道:“章卿得陛下顾命之托,老身自是遵从,以后由卿处分国事好了。”

官家临终之言,所有人都听到了,没有一字提及太后。不知是不是对太后允许司马光上位废除新法的怨恨。

章越身负天子遗命,这是所有人都听到的事。

章越闻言躬身道:“太后,此事臣万万不敢。”

高太后道:“顾命之重,武侯之任,何言推辞,更何来不敢二字。”

太后指尖划过念珠又道:“老身以后也要依重卿家了。”

章越听了心道,高太后权欲如此重的人,又岂会真正让自己顾命,如历史上诸葛亮那般总领国事。

恐怕没两年,自己就如同历史上的丁谓一般,被高太后踢出朝堂了。

但对方毕竟不是天子,是以女流之身掌握天下终归不便。高太后想要和历史上如章献太后那般执政,肯定是不可能的。

太子已经有自己的势力了。

章越道:“如太后所言,陛下聪哲,十四岁后便可亲政治理国家,到时候臣便可以身退了。”

“哦?”

高太后凤目一凝,手中念珠忽顿,缓缓道:“卿家倒是...思虑周详。“

ps:苏轼那题目的破题出自知乎网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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