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晴打来电话时，程希腋下正夹着体温计。
“希希......”她欲言又止，“你还好吧？”
“第一句话难道不该是祝我生日快乐？”
程希声音轻快，秦晴脑海中甚至还出现了她翻白眼的俏皮模样。
“没事就好，我看到了新闻，以为你会在家要死要活呢？”秦晴松口气道。
“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的事。”
句句不见愁，声声不闻叹，程希好似浑然不在意。而身边的咪咪却是一步不肯挪开，紧紧贴在她怀里，时不时伸出舌头在她脸上舔舐几下。
咪咪的怜惜像是给她心中喂了把浸了老陈醋的莲子芯，又苦又酸。
程希慌忙找了个她在上班很忙的借口将电话匆匆挂断，再迟一步，嗓子里的哽咽声便藏不住了。
昨半夜不知怎地，身子突然烧了起来。
她在梦里，浮浮沉沉，一会像在登无人山，一会好像又深陷迷雾之中，要被那庞然雾气扯进更深的沼泽处去。
喘了几口大气，醒过来，一模，额头滚烫，咪咪在一旁不住‘呜呜’着。
精神状态不好，身体也出了状况，怕又闹出些事端来，一大早程希便请了假。
中午正昏睡着，突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唤醒。躺了一上午，骤一站起来，只觉雾遮眼头似云脚灌铅，踉跄一路终于开了门。
宋远清一把扶住了她，惊道：“怎么这么烫？”
程希想挣扎，却酸软无力，脚一歪重落回他怀中。
“你怎么来了？”她强打起精神问道。
“你今天过生，我想中午陪你吃个饭。到了医院，他们说你请了病假，我不放心......”宋远清眼睛瞥到餐桌上他送给她的那个礼盒，完好无缺，像被遗忘了般躺在那，口中剩余的话便尽数被咽回。
他终于察觉到了那丝不对劲。
“你一直都睡在沙发上吗？”宋远清接着瞥见了凌乱的沙发，一床棉被，一席枕头。他转头往卧室望去，试图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而光沉闷，投不进去，就像是被尘封了起来般，被一扇门半遮半掩永藏于黑暗之地。
程希闷不吭声，转移了话题，“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说过了不放心，想来瞧瞧你。”宋远清原本一双含着人间四月花纷飞的眼，垂了下去，眼里的花依数败了，满地凄凉。
最初以为她生病是幌子，只不过是想在生日这天偷个懒清闲下。所以他兴高采烈想来一探究竟，也想给她个惊喜，若真是个幌子，他甚至都做好了旷工半天带她去春日赏花乐享这人间大好时光的打算。
他想，她总爱满嘴跑火车，一本正经又眼藏狡黠，这次也定是诓他们的。
是了，她的确骗了他，骗了他们，只是不在这件事上。
宋远清进了厨房，他想给程希倒杯热水，可触目望去，四处蒙灰一片，像层薄雾扑灭了往日的烟火温馨。
指尖染尘，心底生凉。在这一片枯萎之色的厨房里，宋远清烧了壶水，有燎烟升起，却又转瞬即逝。
“喝点水吧？”宋远清道。
程希接过水，滚烫。
从前沈意总是将这样一杯水慢慢吹许多下，直到温了才递给她。
怔了怔，程希低下头沿着茶杯轻吹了几口气，抿了两小口。
“吃过药了吗？测了没，烧多少度？”宋远清看见她将茶杯放到茶几上，犹豫一阵，复端起送到她面前，道：“再喝点吧？发烧要多喝点水。”
程希侧过头，无声拒绝了。其实她瞧出宋远清那如同这屋子一般像冰窖的心情了，只是她尚自顾不暇，又如何有心分给他。
“家中有没有药？体温计在哪？”宋远清又问了一遍。
“不要紧，扛过这一阵烧退了就好了。”程希道，瘫倒在沙发略显无力。
也是奇怪，明明外面艳阳高照，可屋内依旧昏暗如黄昏，只有暗光浮动。宋远清向四周探望，原是屋中窗帘尽数被拉上了。
“那你是不是还没吃？”宋远清边问边走向了厨房，经过窗户旁，伸手欲将那遮光厚重的窗帘揭开，也许阳光进来，一切都会如骤亮的屋子般好转起来。
“别拉。”程希轻声阻拦了。
“家里太暗了，程希。”宋远清手扯住窗帘一角，紧紧抓着，仿佛那是一块浮木，能让他稍微喘口气。
“光进来，刺眼。”程希解释。
在宋远清半哄半逼下，程希勉强吃了半碗面。胃口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面汤寡淡，面条软烂，夹都夹不起来，端出来时程希还以为那是一碗糊糊。
宋远清很有自知之明，摸了摸鼻子嘿嘿干笑两声跟程希坦白这是他第一次下厨，让她多包涵。
于是，程希又逼自己吃了两口。
她不想再多辜负他一份，尽管脑中全是沈意煮的那碗面。面汤香浓，有青菜西红柿做辅，面上还有一颗焦黄的荷包蛋。沈意做事讲究，一定是要再撒上几点葱花的。那几点小小的葱花，作用极大，总是能快速引诱程希下筷。
沈意的面是她教他做地，虽然她也能再教一遍，教给宋远清，可实在是没心情了，甚至连那碗面都想一并封存起来。
再也不忆起，再也不怀念。
那碗寡淡的面又浅了一些，连同变浅的还有宋远清心底的沉重，他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晚间里的月牙。
“对，就是要多吃点，这样病才好得快。”
见程希酡红的脸上也晕上点笑意，宋远清心情更轻松了，仿佛从这昏暗的屋子里看到了窗外的阳光，也看到了希望。
只要他不提，程希也不提，那个人便能一点点从他们生活中消失殆尽。
“晚上你想吃什么？还是我一会去超市买点菜回来，学着做一做？啊！要么我去给你买砂锅粥吧，那不是你最爱吃地吗？”心情稍好些，宋远清便忍不住一句接着一句念叨了起来。他从来都是这般，见点阳光就灿烂，从未彻头彻尾的绝望过。
“冰箱里我看什么也没有，厨房也生了灰。一会我帮你给它填满，卫生也顺便一起做了！生病了，环境卫生很重要啊，得干净明亮。”
程希歪在椅子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宋远清又将杯子递给她，“多喝点吧？发烧得多补充水分。”见程希没接，以为她发烧没劲，手向前一步，杯子触到了她嘴唇。
他在等她。
“远清......”
“怎么啦？先喝水，乖，赶紧喝一口。”
程希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放了这么久，早已不烫了，可心底仍然像被灌了一大口沸水进去，又烫又疼。
“下午我在这陪你吧？反正我已跟我们老大打过招呼了，假算提前请好了。”宋远清又兴致昂扬絮叨了起来，“下午你要累就睡觉，我做卫生，等你醒了，就给你买粥去。要是烧退了，我晚上走也能安心点。”
“远清......”
“啊？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好晚上吃什么了？还是困了，想睡觉？咦，咪咪呢？”
“远清，远清......”
程希脸上的笑意更淡了，像蒙了一层高山绝顶间的薄雾，多了丝愁多了份寂。
“我头疼，想自己待会，可以吗？”
她给了宋远清一个选择，可以还是不可以。
笑容就那么毫无征兆凝固了，一寸寸敛了回去，那双月牙儿般的眼睛落了下去，到了世界另一边，“好。”他轻轻道。
送走了宋远清，迎来了许灿。期间还来了三通电话，一通程爸的一通程妈的一通程望的。
程希揉了揉眉心，觉得她生日过得忒热闹了点。
“不上学了？”程希盯着他手里的生日蛋糕问道。
程望刚在电话里跟她提了一嘴，说许灿中午接到许老仙的电话得知家里出了点事，紧急跟老师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回家了，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那样急冲冲。
什么事？什么许老仙？都是幌子。
“上啊！陪你吹个蜡烛我就回去，又不耽搁什么。”许灿喜滋滋的将蛋糕放在餐桌上，丝毫没注意到程希发烧了。
“以前也不见你这么在意我的生日，如今为此还专门旷课，倒比程望更像我亲弟弟了。”程希坐了下来，蛋糕上铺满了水果，不知道刷了什么，亮晶晶的，看起来格外诱人。只是她那双眼里，没半分笑意。
“嘿嘿，”许灿干笑两声，解释道：“听程望说你今天休息，我才想着给你送个惊喜。里面也有程望的心意嘛！只是他那学习成绩，实在不好请假，就只能我自己来了。”
程希缄默不语，没戳破。
天边的落日橙红一片，仅剩余晖三两丝，屋内更暗了。许灿一把拉开那厚重避光的窗帘，嘟囔道：“这么暗，窗帘也不拉，灯也不开，眼睛都要瞎掉了。”
“你不是要吹蜡烛吗？暗正好。”程希淡淡道。
一根蜡烛，一点烛火，一口气。烛灭，愿落。
许灿问她许了什么愿，程希答世界和平。许灿嗤之以鼻，知道她在敷衍他，便不再追问，低头切蛋糕。
一块带有‘生日快乐’字样的蛋糕递到了程希手中，怕他感受到手上不正常的高温，程希呶呶嘴让他把蛋糕放在桌面上。
许灿没在意，照做。
蜡烛吹了，愿许过了，蛋糕也吃了。程希打算送人。
三推四请，许灿站在了门边。
“那个补课老师还在宜阳吗？”他出门之前，程希漫不经心问道。
许灿脚步一滞，随即面上扯出个笑容，打算胡扯几句蒙混过去。
“如果还在，就好好珍惜，良师难寻。”程希并没给他胡诌的机会。
既被猜到，且程希也未指责什么，许灿面露尴尬，心下一松，慌忙点头应下了。
那个老师是沈意年前就为他请过来了，会一直待到高考前夕才走。这段时间，他从老师手里受益良多，也因此才敢随意请假，毫不忌惮浪费学校那点课堂时间。
他对沈意，感激颇多，因而其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却之不恭。
许灿一只脚跨出了门外，转身欲下楼，忽而听得背后传来一句不冷不淡的声音。
“只是我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再告诉魏成意了。”程希说道。
这话差点让许灿一脚踩空，他转过身来，急欲解释什么，却被程希挥手阻止了。
“我知道你是真心来给我过生日的，但这蛋糕多少承了他的请，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吃了一块，可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不欢迎也不喜欢。”
许灿望着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可程希并没像往常那样心软，继续道：“你跟他说，我不认识魏成意，只知道沈意，可沈意早就不在了。”
“程希姐，沈意哥其实一直很在意你，这次他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见程希说话不留半分情面，许灿急急替沈意辩解。相处这么久以来，抱诚守真，情真意深他是真的把沈意当做自己的哥哥了。
“天各一方，自珍重。他好，我也好。”程希打断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兀自关门进屋了。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而她的道，是在这小小一方池塘里悠然自得，任何奢望都不能再有。
半夜退了烧，次日照常上班。大家除了问候一句，此外还会道声贺，祝她生日快乐。董映辉更是捧了一个长长的盒子来到她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
程希知道他是故意的。
见程希没动静，董映辉自顾自打开了盒盖，里头躺着一只棕色皮夹。
“我看你皮夹卷了边，磨了皮。”董映辉解释道。
他笑容娴雅，似天边那朵悠悠白云，忽卷忽舒。周身围观的同事们被这朵突然大放光彩的白云夺了眼目，跟在一旁起哄。
众目睽睽之下，程希并不想做那无趣之人剥他脸面，冷冷看他几眼，伸手接下了。
“好事将近啊！”何珊拍了董映辉一下，打趣道。
“小宋呢，送东西没？”文婷凑了上来。
程希迟疑点了点头。
又是一片起哄声，在那片哄闹声中，董映辉脸色沉了许多，只是他一贯能隐忍，并未被人发现。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继续拿程希逗趣打笑着，从前她只觉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能增进关系，是件趣事，可如今，兴许是病初愈，只感头隐隐作疼，想逃。
这样想着，她便找了个借口走了，董映辉紧随其后。
“程希。”
在一个无人的偏僻角落，董映辉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似乎很爱抓她的手腕，那个纤细皎白的手腕，像一节轻巧的白玉瓷，细腻光滑羸弱，让人忍不住想要牢牢握在手心里。
手上的力度缓里有疾，程希知道轻易挣脱不掉，强忍内心不适任他钳制着，冷下一张脸，犹如一阵寒风刮来，厉声道：“请自重。”
厌恶之极，甚至连‘董医生’三字都不愿沾口。
“你这样排斥我，是因为宋远清吧？”一双幽深的眼睛藏于一副温雅的镜框下，不苟言笑的神情让人难以捉摸。
“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接受你。”程希冷冷道，声音里不带任何一点感情，若有，那也只余厌恶。
在他明知多次被拒后仍选择今日当众送她礼物让她无拒绝之余地时，便再也不想顾及那点同事情分了。可她又怕一切无回转余地，伤他至深，将本就沉闷内敛一人逼至郁结，于是又将眼中厌恶收回只余一二。
这一切董映辉都看在了眼里，他性格敏感，程希眼角骤然放大的抗拒与眉尖的不耐都被他尽数捕捉到了，而原本像水泼一般满溢而出的厌恶瞬间蒸发消失殆尽了。
他心下一动，松开了手。
程希看了一眼手上僵红色的印痕，将眉头拧地更紧了，她没说话，在等董映辉开口。他与她之间，若能今天一次说清了结无痕那便最好。
董映辉也注意到了那圈压痕，察觉到是自己用力太过，有些懊恼，忍不住伸出手欲轻抚上去，却被躲开了。他望着程希那唯恐避之不及的嫌恶，笑了笑，嘴角擒着一丝自嘲两丝不屑三丝不介意，说道：“若没有宋远清，我与你还和从前一样。”
程希张了张嘴，欲反驳，被董映辉打断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轻松与他调笑，带给他无数欢乐的人，眼神虚空，似几缕烟，将从前的事从遥远的过去拉了过来。
“高中的时候，我与他也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她在我们那个小团体里充当开心果的角色，活泼开朗明媚可爱，一切美好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每天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大家聚在一起，我仰视着她，听她讲笑话。她讲的笑话不好听，可我总是最捧场笑得最大声那个，宋远清则是揶揄她最凶的那个。”
“明明是我先喜欢上的她，也明明是我对她最好，可最后她却跟宋远清在一起了。只因为那人是宋远清，于是便不用讲究先来后到，也不用对比谁对自己最好。”
讲到这，董映辉又笑了一下，那种扯着嘴皮眼梢向下的笑，很是凄凉，像被所有人抛弃背叛了一般。
“这件事我听远清提起过。”程希心中一软，试图唤醒那段回忆中被遗忘的温情，“他是很在意你这个朋友的。他说过，追那个女生之前问了你介不介意，是你说毫不在意，全部精力要倾覆在学习上，他才告白的。”
董映辉不接受这片风中柔软，冷笑一声道：“那只不过是他为了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一种说辞借口罢了。若真拿我当朋友，他根本不会跟我抢。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多到数也数不过来，可他偏偏就要跟我喜欢的女生告白。他是谁，宋远清，风流倜傥，家世也好，谁会拒绝？”
“朋友？我看他从头到尾都是在拿我当个打发时间的玩物吧。”董映辉双眼彻底冷了下去，像霜飞三月，寒降春露，是那般的不和谐又是那般的令人心生恐惧。
程希忍不住后退一步，想要逃跑，却又忍了下来。她还想拉面前这人一把，她知道所有的一切皆是因为他骨子里的自卑，她不忍舍下一个像极了曾经自己的人。
他若觉得他生命中所出现的一切都是带着灰暗的，那么她就将藏于灰暗背后的光亮找出来，让他看见。
“远清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若不是心疼你在那县医院埋没青春浪费年华，又怎会央求他爸将你调过来？这件事他们是背了风险的，若被那有心之人拿来作文章，污蔑宋副院长受贿行贿，岂不是个麻烦。”
见董映辉没辩驳，程希继续道：“且感情这事哪讲什么先来后到，都是两情相悦，没有道理可言。”
若感情真能遵循先来后到这个规则的话，那沈意身旁人就该是那什么林舒而不是唐婉了，她也没有机会得到他的偏爱，最后落到这步田地。
念及此，程希不由又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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