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程希正哭着，碰上秦晴打来电话，没忍住同她讲了。
“辞职！我养你！”法治社会，秦晴虽想找人打他一顿给点教训但还是忍下了，于是最后她只能憋出这么句话来。
辞职？程希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她被劝动了。
可在踏进科室那个大门后，挨个查完房跟病人交代完，这个念头便又消失了。
她舍不得，这里常有像胡大爷一样的病人，真挚热情，也有贴心相处了两年的小护士们，还有办公室里那一群朝夕相对的同事。
早上文婷看见她一改冷淡还关心了句烧退了没，药要按时喝，别贪凉早晚还是得加外套。更重要的是，她舍不得周教授，那个鬓角染银霜耐心指导传授了她许多经验的老师，她一直是拿真心在对自己。
只有董映辉，那就忍吧。程希暗叹了口气，好在今天他值夜班，可以少看见他一天。
查完房，周教授将程希叫进了办公室，并让她掩上门。
“科里有个去广人医学习交流的机会，为期三个月，你想不想去？”周教授喝了口茶缓缓问道。
“我想去就能去？”
“主任的意思是在你跟董映辉之间二选一，你俩资历浅，的确要多出去学习交流。”
可是那是广人医......
见程希犹豫不决，迟迟不给答复，周教授继续劝道：“广州市人民医院是在全国都数一数二的大三甲超一流医院...程希，机会难得，不可错过啊。”周教授语重心长，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还年轻，正是拼搏奋斗提升自己的年纪，不该继续懈怠下去啊...”
“教授......”
“那些风言风语我也听了不少，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人多的地方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的颜色都有，要习惯。更不要因为那些莫须有的事拿自己前程去赌气，不划算。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着，可本领知识是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里的......争一争吧，程希。”
程希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可她不敢让周教授为她受累再心疼一回，忙低下头遮掩一二。
“程希，我原本还想劝你考研的，不能总在一个位置上打转啊...可你前段时间经历那么多，外婆去世，与副院长家那小子.....听说近段时间身体状况也不是特别好，那就先缓缓吧.....先出去学习了再说。”
“可...可....”
可沈意在广州啊。
程希支支吾吾，有许多顾虑。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看他与别人幸福，与凌迟何异。她不想自虐。
“可什么可！”周教授语气重了起来，恨铁不成钢道 ：“程希啊，你唯一的缺点就是遇事不决，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可犹豫地！”
“你知不知道主任有意推董映辉，他自己本人意向也非常高！”
“那要不就让他去....?”程希偷瞄一眼教授脸色，嗫嚅道。
心想，机会嘛以后总会还有的，送走董映辉，她也能舒坦清静三个月，三个月那样漫长，指不定他就被外面那花花世界迷瞎了眼，移情别恋另寻新欢将她完全抛之脑后了呢？是个转机。
“程希！”周教授重重将茶杯落在桌面上，看着眼前这乖觉的小孩是她一手带起来的转而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我更想让你去，小董那孩子...”
“怎么了？”
周教授犹豫一瞬，缓缓道：“他心思过重，我不喜欢。主任推他的主要原因是前段时间你与宋小子闹腾地太过火，觉得你心思没放在工作上，有些消极怠工。但我知道你没有，那些流言是故意有人传出来的...”
既然教授都将话说到这份上，百般维护她，若她还推三阻四就是不知好歹了，程希心一横眼一闭牙一咬，点头：“教授，我去。”
广州那么大，他又全世界各地跑，不信能遇见。
周教练那张岁月沉淀下来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容，她挥挥手柔和道：“忙去吧，等好消息。”
没过几天，科里的人都知道程希要去广人大学习交流三个月了，这事也不知周教授是怎么推波助澜一锤定音地，程希不好奇并没找教授细问。
反而是董映辉，自那件事后收敛许多，见程希有意避着他，他也自觉不再靠近，可就在主任会上宣布完外出学习人员名单后，第一时间就找上了门。
依旧是钳住她的手腕，依旧是无人角落，只是这次主题全然不同。
董映辉那双藏在镜框里的眼睛满是怒气，语气也不再装模作样厉声单刀直入问道：“你做了什么？之前主任找我谈话明明有意推我。”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吗？现在却连这么个机会都不肯让了？”
董映辉手上不觉用了点力，低声吼道：“这是两码事！”
程希皱了皱眉，沉下脸，盯着手腕，以毫不退让的狠厉冷冷道：“手给我放开！”见董映辉纹丝不动，手上立即便有了动作，挣扎反抗。
从前她总想着顾全大局给他也给自己留个好名声，可自从那日事情发生后，他们之间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再无顾忌可言。
挣脱不开反而手上一阵阵吃力，程希怒极反笑，道：“我不介意闹得咱俩都去不了，不仅现在去不了以后也去不了。”
董映辉盯了她许久，最终松开了手。
手腕上已有了赫人的印痕，程希浑不在意，垂下手，看着他那副盛怒挫败的面孔只觉舒爽。
早知这事会这样让他在意，又何须劳教授苦口婆心劝那许久，早一口应下了！
为了让他死的安心，程希愿当回好人，给他个解释。
“我赢在什么都没做，而你输在做地太多。”
董映辉不解，盯着她。
“那些中伤我的流言，那封举报信......你真以为没人知道是你做的吗？积点德吧，董医生。”
董映辉双手握拳，脸上阴晴不定，只一副眼睛出卖了他，黯然失意憔败不堪。程希冷冷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离开宜阳之前，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一件事，久违的回家陪程爸吃了顿饭，席间将进修一事告诉了他们，程爸喜不胜收连喝两杯以示庆贺，事后还偷偷给她转了点钱，说大城市消费高，休假没事多出去逛逛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别太省。
程希正感动呢，就听程爸接着说，大城市与宜阳不一样，容易狗眼看人低，下了班别成天待宿舍多捯饬捯饬自己，别还像在家里一样邋里邋遢的....程希嘿嘿尬笑两声，收了钱应了声好便赶紧溜了。
第二件事，约又是好久未见面的秦晴出来吃饭逛街。秦晴得知程希要去进修的地方是广州时，嘴里一口奶茶呛到了嗓子眼，边咳边说，这么巧？程希，你可别糊涂手贱联系他啊。人现在算是有夫之妇，你要勾搭就是有违人道，败福德，死了后要下地狱的。
程希摸了摸鼻子，心想如果这就要下地狱，那董映辉来世不得变成狗？嘴上却郑重其事向秦晴保证，放心吧你，我就算下地狱也不会主动联系他。
她才不想被凌迟呢。
第三件事，把咪咪寄养在许老仙家。至于为啥是许老仙家，还不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人了！王姨不喜欢猫，嫌它掉毛，秦晴跟父母同住不太方便，她倒是提过说把咪咪放店里养，但程希怕咪咪把衣服抓破咬烂万一还跑不见那就真得不偿失了。
思来想去还是许老仙那最合适。许灿去学校后，平时就他自个，习惯了有人陪伴的他，便欣然接受咪咪这只顶替物了。
第四件事，出发前一天晚上，照例与宋远清打视频。远离宜阳这个避风港，独在异地的他莫名稳重了不少，连脸上那一贯的恣意朗漫笑容如今都沉敛了不少，嘴角还蓄了一圈青色胡茬。
宋远清托着头，灯光落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寂寥。他说，程希我好想你啊，我有些后悔了，工作没了就没了，世上能以此为生的工作那么多，可你只有一个。
程希低着头，沉默不语。本来想轻快点告诉他要去广州交流的事，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再抬头，程希已复从前，轻描淡写道，远清，我要出去进修三个月，明天就走了。
“好啊好啊，这可是好事啊！”宋远清很为程希开心，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甚至比程希还要期待激动，“在哪儿啊？如果离四川近周末我还能去找你呢！就算不近也没事啊，大城市都有高铁飞机，去一趟也挺方便。”
广人大。”不知怎地，程希有些心虚，不敢直接说广州。
“广人大？哪个广仁大？”
还是没躲过......程希极力克制着，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淡一点，冷静一点，无所谓一点，就像失去了记忆般。
“广州市人民医院啊。”她语调很轻快，笑容很明媚，“这个机会是周教授帮我争取来的，她说我不能固步自封，得多出去学习学习，我也是这么想的。”
见宋远清不吭声，程希心中一慌，竟不敢停下来，笑着继续絮絮叨叨往下说：“周教授还说让我考虑下考研的事，我想我心无大志这辈子就当个小医生得了，考不考无所谓。你觉得呢？”
“......”
“远清？”
画面一暗，再亮时，已不见宋远清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那间简陋的宿舍背景。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程希，你能不去吗？”
程希轻轻摇了摇头，“已经定了，我不能辜负周教授的期望。”
“你明知沈意就在广州....”
“那是多遥远的事了,”程希故作轻松，露出个笑容，“你不提我都快忘了。再说了，广州那么大，哪是说遇见就遇见的，他现在也算半个有妇之夫了，就算遇见我也不可能再存什么别的念想，顶多点个头打个招呼罢了。”
“程希...”不知为什么，宋远清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地恐慌感，他不知在害怕些什么，就像是猛兽袭来之前本能地警觉与预感，一种不好的预感。
“好啦远清，别自扰了，那是压根不可能发生的事。”程希知道远清在忧虑什么，她挥了挥手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猜他也无心再聊天，便道了声晚安挂了视频。
晚上，程希久违地失眠了，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沈意那张脸。
她是想见他的，期待能见到他的，见一面哪怕仅是打个招呼也好啊，思念蕴藏了那么久，像坛老酒，酒香浓郁一口就能使人沉醉。可只有喝了，才能解了那份渴。
如果老天爷能让他们再度相遇，那么一面就好了，真的只要一面。她打个招呼，再客气两句：怎么样，还好吗？
然后等他客气完，她再笑着答两句，我不错，一直都不错。之后在短暂地沉默后，各自道声再见，从此不再相见。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解一解她那发了酵成了老酿的相思之苦。
可程希这副算盘期待在到达广人大的一天便被摔了，妈呀，怎地这样忙？比之从前的省医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脚不沾地一天忙下来后，程希瘫倒在床哀叹：到底是上了年纪还是在宜阳惫懒惯了，真是吃不消啊吃不消！什么沈意，什么见面，什么你好啊我好啊，什么再见不再见啊，通通见鬼去吧！
活着就行。
这是程希睡着之前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但人嘛，素来适应环境的能力就不错，在这方面程希更是人中之凤群中之龙，只三四天便完全习惯了广州这边的快节奏。
有时候下个早班，天才蒙暗，街边霓虹灯却已亮如白昼，像这座城市里的第二轮太阳，只在夜间升起的太阳。
宿舍简陋，还是个上下铺的四人间，虽然里头只住了她与一位刚毕业的实习生，但一人久住清静惯了的程希多少觉得不便，碰到下早班便顺着门诊大楼旁边的那条马路慢悠悠闲逛，消散多余的精力之，直至哈欠连天才回宿舍倒头酣睡。
广州似乎有许多立交桥，又或者更精确点说，广州好像有两层，一层在地上一层在天上，伴着昼夜不暗的长亮灯，当真是繁花似锦，龙腾天下。
不同于宜阳的小桥流水，广州是一种磅礴的大家之美，纳天下之奇异，聚世界之珍巧，难怪世人皆向往。
说来好笑，这好像还是程希第一次来广州，由此可见程希对生活真的追求不高，不饿着不冷着有个窝足矣，至于那年轻人的旅游热潮，她是一次也没参与过。若不是这次进修地点在广州，恐怕这辈子都鲜有机会踏足此地。
小半个月后的一天，彻底习惯了广州的程希决定下班后搭地铁去一家同事推荐的小馆子吃煲仔饭。
广州煲仔饭，尤其是那腊肠饭，蒸地晶莹剔透肥瘦相间广式腊肠，软糯相宜的米饭，咸甜鲜香地酱汁...谁能不爱？既然来一趟，就不能白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程爸还资助了不少，就当旅游了，不留遗憾通通试一遍！
广州的天，湛蓝通澈，风清云爽，和煦适宜。程希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
自来到广州后，新环境新气象工作强度虽比在二医时大，但程希心情不错，毕竟看不见董映辉嘛。
心情好精神好，又身处大城市，程希时刻谨记着临走前程爸的教导，好好捯饬别邋里邋遢丢宜阳的脸。
于是，每天程希就算不是精心打扮，但好歹也不再是那万年不变的短袖牛仔裤帆布鞋了，碰上要坐个地铁去远一点热闹一点的地方时，也会略施薄妆，换身稍微拿得出手的漂亮衣裙。
这天，许是那碗让她万分期待的煲仔饭，许是那碧空如洗的天空，程希心情出奇的好，下班回宿舍换了身灰色长裙，v领露出那对精致锁骨，细绳腰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腰，裙摆飘荡在白皙的脚踝之间，只是脚上那双帆布鞋让人有些出戏，饶是如此仍引人频频注目。
倒不是说程希生得多么倾国倾城，祸国殃民，也就一副长相略好点的清丽佳人，且在广州这样走两步就有一个美女的大城市里，大家早多多少少对美有了点抗体，忍不住多看程希两眼，还真是因为程希身上那多年窘迫生活歪打正着形成的那股无欲无求出尘气质，从小经历又较同龄人多，继而还有份宠辱不惊的松弛感，正是这份松弛感让程希对那些明目张胆赤裸裸的目光不为所动，反而平舔了几分魅力。
离程希不远处站着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嫩小伙子，时不时朝程希看两眼再交头接耳两句。眼看着红灯进入了倒计时，其中一个小伙子大跨两步站到程希身旁，脸憋地通红，手紧紧握着手机，一咬牙壮胆道：“小姐姐，请问能加个微信吗？”
程希万万未料到她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被搭讪，既觉面前这男孩可爱又觉有趣，心想我可不能吓到人家了，得鼓舞他这份勇气，便露出明媚一笑，要多灿烂就有多灿烂的那种，温柔道：“我三十了，不算小姐姐了。”
“......”
小伙子握着手机的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窘迫的望着程希，也不知这是被拒绝了还是没拒绝。
程希本想幽默一把，未料这碗泼出去的凉水没人接，幽默秒变尴尬，只得呵呵干笑两声与小伙子大眼瞪小眼。
正煎熬着呢，面前突然停下辆黑色轿车，程希素来对车不感兴趣，唯一认识的车牌标识就是那雷同奥运五环的奥迪还有路虎。但程希从群众低声惊呼的反应猜出，这车大约不菲，但管它菲不菲，也不能停在斑马线上啊！这不阻碍交通嘛！
程希抬眼一瞧，红灯变绿灯，抬腿欲往前迈，小伙子紧追一步，叫道：“姐姐，微信！”与此同时，面前那辆小轿车摇下车窗露出张脸，也唤了声“小希”。
声音温柔缱绻，一如从前。
程希都不知是怎么上的车，只听见一句“上车吧，不然阻碍了交通”，便像个木偶娃娃般打开了车门。等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后排座上了。
上车后沈意没再说话，程希恍恍惚惚手心冒汗也没心思说话，只一阵接一阵懊悔，刚刚怎么没多走两步绕到副驾驶那呢？她想看他，好好看看他。
像是猜到程希心中所想一般，沈意开了一段距离找了个临时停靠点将车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程希看了许久，才道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小希，能坐我旁边吗？”
大脑又一阵空白，为他腾出了所有位置，像个木偶娃娃般乖巧坐到了副驾驶，直至看到了沈意那张脸，程希才逐渐恢复清明，冷静了下来。
如沐春风，清新俊逸，温雅如玉。
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瘦了许多，是工作太累了还是跟唐婉吵架了？难道生病了？
飘飘忽忽想了一圈，只觉恍若隔世，程希定了定神，神色恢复如常，客气礼貌笑道：“好久不见，还好吗？”
真的是好久没见了啊。
距沈意离开已经半年过去了，又是一个盛夏即将来临，只是身边再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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