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政审的疑问刚讲完，姜云就立刻进入了一种防御性的状态。
她眉头紧锁，握紧拳头，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低下头不说话。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在怀疑或者在打探什么。”
徐雨溪看她反应那么大，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你能通过政审，和田参谋长结婚，在岛上安安宁宁地过了好几年，说明问题应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峻。”
“小溪，不用解释，我信你。”
姜云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嘴唇在不住地颤抖，“我，我，我不是……”
明明只有几个字，却始终梗在喉咙里，不肯出来。
徐雨溪不敢催促，只好去旁边的桌子上把水杯端了过来。
她接过杯子，往嘴里灌了好大一口，被呛得咳嗽连连。好不容易缓过来以后，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声音，“我不是姜家的亲生女儿。”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哪怕姜家和田家想再多办法，她也不可能有逃过一劫的机会。
该感到庆幸吗？
并不！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姜家人。被关押也好，被下放也好，她都愿意。
在家里出事之前，她对于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怀疑。实际上，她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比哥哥更像妈妈无数倍。
直到那天，父母一脸严肃地将她叫到书房，说出了这件事。那个瞬间，她觉得天都塌了。
她知道，他们一直在努力想办法，让她和哥哥、嫂子，还有侄子侄女脱身。
甚至还动了让嫂子和哥哥离婚，带着孩子们找个地方避风头的想法。嫂子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为了保护孩子最终只能接受。
不料，在他们去离婚的前一天，嫂子的家人那边就出了事，所有的打算全部落了空。
大家只能互相安慰着，没关系，至少他们还有机会争取，让全家人都下放在一起。只要有家里人在身边，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这话说完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变成了跟这个家毫无关系的外人。明知是为了她好，可她仍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否定过，拒绝过，抗拒过，最终还是只能绝望地接受现实。
离开的这几年，她就像只鸵鸟，不肯再想、不愿再提这件事。因为每次想起或提起，她就觉得，自己离家里人又更远了些。
徐雨溪拿过干净的帕子，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着眼泪，心里一片凌乱。
最开始的时候，她其实有过这样的怀疑。却在见过姜云珍藏的全家福以后，打消了。
原因很简单，姜母杨翩也是个丹凤眼，母女俩的身段、气质都非常相像。任谁看了，都不会对她们的关系产生怀疑。
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问下去。姜云却反倒主动往下说了起来。
或许是被压抑了太久，当紧锁的心被打开了一个小缺口之后，倾诉的欲望就再也无法压制。
“我的妈妈……养母，她在报社工作，经常要东奔西跑。有的时候，在调研地点一待就是一两个月，甚至长达一年半载。
她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善良的人。当然，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可能会救下并收养一个，在亲生父母眼里是个累赘的女孩呢？”
姜云神情空洞，用飘忽的声音讲述着从父母口中听来的，关于自己的身世：
1951年的初夏，杨翩被安排去南方出差，为期三个月。结果刚走出火车站，就发现马路对面的墙角处，窝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
疑惑之下，她跟着同事一起过去查看，才发现那孩子烧得特别厉害，已经奄奄一息，连忙将人送到医院去抢救。
事后，她也报了警。但是孩子身上找不到任何个人信息，明显是被丢弃在那里的。
警方也明确表示，要想在茫茫人海中，帮刻意被丢弃的孩子找到家人，希望渺茫。就算找到了，人家也不见得肯认。
尤其是孩子被救醒之后，虽然能发出声音，却不会说话。
刚开始的时候，还特别抗拒别人的靠近，总是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墙角、床底或者桌底。
过了好些天，才跟平日接触最多的护士亲近起来，却不管问什么都只会摇头。
医生诊断后得出的结论，是由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以及连日的高烧不退，导致记忆丧失。至于后期记忆能不能恢复，则无法判断。
说来也是奇怪，那孩子对别人都抱着强大的警惕心，唯独对杨翩格外亲近，毫不设防。
每每看见她，眼睛就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不用别人哄，自己便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再后来，她甚至能够辨别出对方高跟鞋的声音。每每人还没走过来，她就已经到了门口来迎接。
医生、护士都说，要不是知道孩子的身世，光看她们的眼睛，以及相处时的氛围，肯定会以为是母女。
杨翩也确实是放不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从刚开始的病房，到后来的孤儿院，只要有时间，她肯定会过去探望。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眼看就要完成工作，准备回家，关于孩子的家人却没有半点头绪。
几番思量之后，杨翩打了个电话回家。
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孩子特别有缘分。
加上前几年怀老二时，她因为工作太忙，没有及时察觉到自己怀孕，意外小产并且大出血。虽然命捡回来了，却无法再生育。
家里现在只有个男孩，再添个女孩，正好儿女双全，凑够一个好字。
幸运的是，丈夫和儿子都很支持她的想法。于是，她便赶在离开前办理了领养手续，将孩子带了回去。
“爸爸说，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该是他的孩子，跟他想象中的女儿一模一样。”
姜云泪眼涟涟，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最后又不要她了呢？
徐雨溪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他们是因为太爱你，想要保护你，才把你推开的啊。”
缓了半晌，两个人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她才想起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姜云姐，你那时候多大年纪了？这些事情，都没有任何印象吗？”
“妈妈说，我们刚到家没多久，爸爸就接到调令，匆匆忙忙搬去了沪市。大概是路途奔波，我又病了。躺在床上迷糊了一个多月，醒来以后又把之前的事都忘光。
正好当时到了个新地方，身边没有过去认识的人。他们便想着，没必要再提什么收养不收养的，反正我就是姜家的女儿。”
假如没有后来的风波，这个秘密或许永远也不会被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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