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城内,一行人抬着那顶红色的大轿子来到了白水心读书的学堂外,找了个靠街边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只玉手掀起了窗帘的一角,小江从窗帘后冒出了头,但稍一打量就又缩了回去。
在她对面坐着的,是顶着一对黑眼圈的长孙无用。
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摆满了纸张,小江小心翼翼地从书页里找出了长孙无用的茶杯,里面泡着的是刚刚摘来的龙井,但这上好的茶叶显然不是长孙无用现在需要的。
小江把茶水倒在了一旁的茶台里,又换上了一碗新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长孙公子歇歇吧,忙一天了。”
“嗯?”长孙无用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小江递来的凉茶,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纸笔,双手接过长叹了一声。
“公子已经叹了一天的气了。”
“想我长孙无用在离开青州之前,除了没人待见以外每天都过的很开心,自打从青州出来,除了去哪都有人拍马屁以外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
“可是公子不是说阿南和无公子都平安无事吗?”
“他俩是没事,正悠哉游哉往回走呢!留下的烂摊子都到我头上了!”
“他们不是非常顺利吗?”阿南的消息早就被无月明通过即墨楼的渠道传了回来,也正因如此,小江这几日心情大好,就连给长孙无用看茶这种事都毫无怨言。
“他俩是他俩,我要管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哪能只管他们俩?”
“可……不是你让他们去的吗?就连计划都是你安排的。”
长孙无用拍拍胸脯说道:“幸亏是本少爷安排了,不然他又得满世界被追杀了。”
“可你前两天不是还急得火急火燎吗?”
“那只是表象,”长孙无用有些不自信地舔了舔嘴唇。
“嗯?”小江狡黠地一笑。
看着小江那双我懂你的眼睛长孙无用悄悄别过了脑袋,“好吧好吧,就算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吧。”
“这次真有那么严重吗?不就是小辈之间斗来斗去,偶尔有几个玩不起的叫了家长吗?”
“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却低估了凤凰传承对修道者的吸引力,”长孙无用抬头把凉茶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我写了几张书稿去骂那个叫家长的不要脸,谁知道人家真的不要脸,直接说他不是为了自家晚辈出手的,而是他自己也想要凤凰传承,毕竟按他的岁数来看想要再进一步只能求些天大的机缘,不然难免落得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可是与小辈们争抢未免有些太不知羞耻了。”
“就是说啊,所以我就又写了几篇文章骂他为老不尊,还找了好几个和他同辈的人一起骂他。”
“就是该骂!”
“但人家只说了一句‘难道你不想要?’就让所有人倒了戈,甚至江湖上替他说话的人比骂他的还多,这让我的工作很难办啊!”
“所以说现在满江湖的人都追着那凤凰传承跑喽?”
“满江湖有些过分了,多半个吧。”
“那阿南和无公子岂不是十分危险?”
“说起来还要多亏了那张从未出现过的天狗面具,本来我想着不带那张笑脸是为了和天元切割,毕竟现在是要做风月城女婿的人,但多亏了这张天狗面具,才没人注意到这人是笑面魔,不然他俩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消消停停地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呢。”
“那天狗脸比笑面魔还厉害?”
“这几日那天狗脸自然是顶流,众目睽睽之下拿走了凤凰传承,更重要的是没人知道他从廆山墓里拿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越是不知道就越是好奇,越是好奇就越想知道那天狗脸到底是谁。”
“就没人怀疑那是无公子吗?”
“当然有了,那行事风格实在是太像了,再加上那个当红风水先生许来迟的证词,若说没有人怀疑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长孙公子真的不去接接他们吗?”
“没事的,”长孙无用挥了挥手,“他娘的无月明那小子要不是主动联系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俩在哪,连即墨楼都找不到的人他们还想找着?”
“可他不是说阿南现在情况很不好吗?”
“是很不好,如果凤凰说的是真的,那轻白死火会从内向外的把阿南活活烧死,若是能熬过去自然是前途无量,可熬过去哪有那么简单?”
“啊?”小江之前只听说阿南情况不好,但却得了大机缘,她只顾着开心,还从未想过得到这机缘的代价是什么,“长孙公子能不能帮帮她?就当我求你了。”
“用不着求我,阿南这样子谁也帮不了,只能靠她自己,”长孙无用冷笑一声,“况且这世上唯一一个可能帮到她的人就在她身边,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如此,长孙公子为何还愁眉苦脸呢?”
“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是令人不爽。”
“长孙公子也会觉得无力吗?”
“人总是贪得无厌,当我刚出青州的时候,顶着即墨楼的名声天不怕地不怕,直到一计追杀令追的无月明满世界跑,我才知道权力原来也有弊端。后来我小心谨慎,借着《江湖风云录》控制着江湖上的舆论,可当屠二蛋死在了名山,阿紫姐姐也被囚了,那即墨楼少爷的身份除了让我不会被一块儿绑起来以外毫无用处,哪怕心中有万般难过,可手里的《江湖风云录》却写不下哪怕一个字的伤心,我想着来到这风月城,再借着阿南的婚事,能把同辈的年轻人摸个清清楚楚,将来轮到咱们这一辈在江湖上展露头角的时候,我手里就有了数不清的牌,可没想到还没轮到年轻人出场,老一辈的倒是都出来了。”
“长孙公子的心机果然还是深啊!”
“不深能怎么办呢?”长孙无用歪歪头,掀起了窗帘向外张望起来,“江湖这么大,总要有些保命的手段才行。”
“可心机太深就不会快乐了。”
“我觉得心机深不深和快不快乐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了,”长孙无用冲着轿子外面抬了抬下巴,“不然她为什么不开心?”
小江歪歪脑袋,稍稍想了一下,便伸手拉开了窗帘,在远处的学堂外,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抱着脑袋蹲在门口。
长孙无用起身走出了轿子,在路人的欢呼声里打着招呼,晃晃悠悠地走到了白水心的跟前蹲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问道:“今天又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是谁,长孙叔叔帮你揍他。”
“没有。”白水心摇摇头,站了起来,握住长孙无用的手摇了摇,“长孙叔叔我们回家吧。”
“好,听你的。”长孙无用站起身来牵着白水心向大轿子走去。
“长孙叔叔今天怎么来接我了?”
“是你小江姐姐,说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那些纸笔一呆就是一天,风月城的风景这么好也不知道出来看看,就拖着我出来了。倒是你,不是说好了休息几日再来学堂吗?”
“可我在宫里又没事做,不如来学堂里读书。”
“没事的,你无叔叔三两天的回不来,不用担心他回来说你。”
“才不是因为他呢,”白水心跳了跳,“但是在宫里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帮忙,就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动手,长孙叔叔你不知道,在宫里睡的第一天,有两个姐姐上来就脱我的衣裳,可把我吓坏了。”
长孙无用乐出了声,“什么都不用干还不好?”
“那种老是被人照顾着的感觉让我总觉得有些不真实,浑身不自在,还是来学堂要好些。”
“你怎么和你无叔叔一模一样,好好的福享不了,咱可不能学他。”
白水心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其实觉得他说的挺对的。”
“嗯?”长孙无用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刚到他腰这的白水心,“他走之前你俩不还谁也不理谁呢嘛,怎么一走就开始觉得他对了?难道这就是距离产生美?”
“才不是呢!是我之前不懂事。”
“要是这么说,你俩倒是冰释前嫌了,可我不就成了坏人了吗?”长孙无用故作夸张,还松开了白水心的手。
“长孙叔叔,无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啊?”白水心向前一步,摸索着又牵住了长孙无用。
“怎么,你也想他了?”
“不是,我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他。”
“哼!”长孙无用才不会信女人的鬼话,他牵着白水心继续向大轿子走去,嘴里哼哼着,“等着吧,他和阿南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呢!哪还记得风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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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和修道者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天与地,寻常时候很难有联系,所以尽管修道界发生了天大的事,凡人的世界还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最多就是茶余饭后说几句闲话,什么好端端的廆山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被夷为平地之类的。
总之无论修道界热闹成什么模样,江南还是那个江南。
在盛夏的尾巴里,江南也进了雨季,接连几日总是在清晨的时候下雨,到了中午便停,片刻晴朗之后就重新盖上了乌云。这样的江南小镇对于闲人来说自然是最好的去处,没有烈日骄阳,也没有烦心事叨扰,只需乘一条游船,沿着江南水道顺水而行,飘到哪算哪,什么也不用想。
如果还能有些闲情逸致搞些业余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比如做做小手艺活之类的。
于是在江南水乡的一条小小乌篷船上,无月明坐在舟头,双腿垂在船外,手里拿着一把刻刀在一块木料上比比划划,水里时不时的还有些无忧无虑的鱼游过,治愈着无月明在廆山留下的心理阴影。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舒适惬意,除了在他身后的船舱里时不时传出的惨叫声以外。
人的悲欢总是不相通,就在无月明享受生活的时候,阿南正在乌篷船里受尽折磨,那轻白死火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摧毁了阿南的整个身体,刚从廆山出来的时候还有力气咬无月明一口,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在乌篷船里从荆州躺到了江南。
就在无月明手里的木头逐渐成型的时候,船舱里又响起了呻吟声,无月明吹吹手上的木屑,起身走了进去。
在狭小的船篷里有一张简单的小床,脸色惨白的阿南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无月明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棉被,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客死异乡的游子,无月明则是那个赶尸人。
“又活了?”无月明晃晃悠悠地压着身子钻了进来,看到床上的阿南半睁开了眼睛。
阿南自然是没有回答,不过她这几日时常会像这样醒个一时半刻,但很快就又会睡过去。
无月明拿手背拍了拍阿南的脸颊,后者的脑袋随着无月明的拍打晃了晃但并没有什么醒过来的意思,无月明撇撇嘴转身就要走,没想到阿南又哼了两声。
无月明撇撇嘴,掉过头去坐在了床边的船板上,脑袋往乌篷上一靠,问道:“怎么了?”
阿南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睁开眼睛看向了无月明,那眼神里蕴含着太多的感情,让人根本猜不透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但无月明不是一般人,他曾经见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眼睛,那是濒死之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不甘。
他把一只手伸进了棉被里搭在了阿南的手腕上,入手处就像是三九寒冬时冻在窗外的腊肉,又冷又硬,皮肤下的脉搏已经难以察觉。
虽说一般的修道者很少去专门修炼肉体这种外门,但长期受天地灵气熏陶再加上各种天材地宝地加持,修道者的肉身要比凡人好得多,从来不会因为风寒这种小毛病丢了性命,可这并不意味着修道者就高枕无忧了,因为一旦真的奄奄一息了,那说明这具肉身已经到了极限,神仙来了也难救,要么身死道消,要么便留一缕残魂去做鬼修。
如今阿南这副模样离迈入鬼门关只差一和眼的功夫,不是每个人都是天选之子,她终究不是无月明,也终究不是凤凰,这样天大的机遇她根本就无福消受,她本就不高的修为在轻白死火的反复折磨下薄如蝉翼,在连日的灼烧里早已化为了灰烬。
无月明收回了手,顺带掖好了被子,脑袋往后一歪,和阿南对上了眼睛。
一阵沉默之后,无月明开口问道:“你想说点遗言?”
阿南艰难地动了动眼皮。
“你想让我照顾好小江?”
阿南又动了动眼皮。
无月明叹了口气,目光看向了船外,就这片刻的功夫,朦胧的细雨就又落了下来,“这种活我很久之前就不接了。”
雨滴落在了乌蓬上,像是打起了腰鼓,鼓声渐渐急促起来,漂在小河上的船也随着吹起的风摇晃起来。
其实说起来无月明并不是不想帮忙,他在给长孙无用传信的时候就告诉过长孙无用,阿南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但长孙无用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到有你在那有什么好管的。
这让无月明有些不解,他可以不管,因为他本就是江湖游子,空手而来,空手而去,要找的人找到了就找到了,找不到便算了,反正他也没有想好要如何去面对那场相遇。可长孙无用不应该是这样,他到那风月城是奔着干正事去的,可现在他的盟友都要死了,他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只是让无月明看着办,这本就非常的奇怪。
尽管长孙无用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不是很靠谱,但在这种关乎到他前途的事情上他从未犯过浑,他坐拥着几乎无限的资源,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既然他觉得无月明在这里就没有问题,那自然有他的道理。
不过这道理来自哪里就需要动动脑子,好在无月明脑子一向好使,也对长孙无用有充分的了解,毕竟长孙无用是仅有几个在他从华胥西苑出来之后对他有充分认识的人。
无月明站起身来,弯着腰坐到了床边,两双眼睛对在了一起,一双是水墨般的灰色,层层叠叠的黑白像是一本厚厚的书,略显陈旧却生机勃勃,另一边是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漂亮的就像是那些从不让人间见白头的美人。
无月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阿南恳求的眼神里伸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稍稍向上抬起,露出了她天鹅般的长颈,但漂亮的脖颈上却多了一条长长的伤口,快要流干的血已经流不出来了。无月明用另一只手在她捏着阿南的手腕上划过,泛着金光的暗红色的血水便流了出来,在阿南有些释怀的眼神中,无月明把自己手腕盖在了她的脖颈上,从手腕处流出的滚烫热血钻进了阿南的伤口中,在她白的几乎快要透明的皮肤下变成了几条红色的长蛇。
随着无月明不停地划破很快就自动愈合的手腕,阿南的双眼再次朦胧起来,终于又睡了过去,但她的脸色却好了起来。无月明看到阿南脸上朦胧的死气渐渐散去之后,起身来到了船头,在朦胧细雨中坐了下来。
在连绵的鼓声里,江南入了夜,河道两岸点起了数不清的灯笼,茶馆,酒楼,叫卖的小贩,姑娘们结着伴散步在长街上,对面走来的小伙子不知被哪个姑娘迷住了眼睛,撞在了街边的果摊上,当季的果子滚了一地,姑娘掩着嘴笑了起来,不知今晚谁又会出现在谁的梦里。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南虚弱的声音在船舱中响起,不知何时她已经坐了起来,整个人裹在棉被里,脑袋靠在乌蓬上,在阴影里看着雨中坐在船头低垂着脑袋的身影,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中,不断翻起的涟漪让那身影看起来也如梦幻泡影般闪烁。
“曾经我以为我是人的,至少我觉得我是,但现在真有些不确定了。”
“若是让别人知道你能治好我,你会不会被抓去炼丹?”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掐断你的脖子?”
阿南知趣地闭上了嘴。
小船顺着河水慢慢悠悠地向前走,而在正前方那座如火炬一般耀眼的高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要不你进来坐吧?”雨势渐大,阿南忍不住问道。
“不了,”无月明低垂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在雨水的敲击下几乎听不到,“里面味道太难闻了。”
阿南几乎是下意识地先把棉被罩在了头上,狠狠地嗅了几下,生怕这几日躺在这小床把自己腌臭了,可嘴上却还不服气地说道:“哪里难闻了?”
无月明慢吞吞地说道:“满是血腥味。”
“那还不都是你的?”阿南不服气地争辩着,但还是拉拉领子遮住了自己的脖子,顺带还把自己往被子里又藏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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