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年后在这青石宫,我们……杀了姜无量!”
姜无忧已经做好在冷宫囚居一生的打算。
以此自惩,她这前半生的无用和无力。
战胜姜无量,实在是比自开道武还要艰难万倍的事情。
她不得不磋磨最彻底的恨心,锤炼最坚决的杀心,不然她根本没有继续往前的勇气。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毫无希望的人生。
无所不知的大兄,和所向无敌的父皇,是她这一生都在追赶的背影——这两个人之间的胜者……那种强大无法跨越。
她宁可大兄将她毙杀在青石宫里!
那也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众生极乐的理想,一定不会实现的。
至少她姜无忧……永远不会再快乐。
在某一个时刻,她攥在手心里的青羊天契,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点燃,悄然变成了灰烬。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幽幽宫室。
“四十四年太久……”
那个声音说——“就在今日!”
姜无忧一开始并没有理解“今日”这个词。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即便姜望是旷古绝今的人族第一天骄,即便她也自开道武、能称一代宗师,他们两个联手,也要再等一个千古难逢的机会,再修至少四十四年。
她理解的是姜望对先君的情感,感受到的是姜望无法忍耐的杀意。
“你要了解祂的战斗方式,但不能太了解祂!”
她追着那残烬中的声音:“我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想明白——祂是【慧觉者】,不是生而知之,是学而知之。我对祂的了解,都构成祂对我的了解。我在祂面前根本没有秘密,所以我永远无法阻止祂。”
“我自囚于青石宫,隔绝过往一切,也拒绝再与祂发生认知,如此才能赢得在未来对抗祂的可能——你从现在开始,也不要打听祂的任何事情。”
“没关系。”残烬里的姜望的声音说:“就让祂了解我——我将对祂深刻认知,我亦对祂毫不保留。”
“昨日我并非今日我,现在的我,也不是下一刻的我。”
声音消失了。
明确感受到这份认真的姜无忧,才终于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当年的一句承诺,换来了今日这一场与超脱者的对决!
姜无忧猝然起身!
“姜望?姜望!”
……
……
“我欲奋死以报阴天子!只恐无人站出来揭露那逆贼之恶行,不能报答于尊上!”
“我亲眼看到——”
“祂以卑鄙手段,推动地藏显化,以多打少,以众凌寡,刺君于殿中!”
“先君回护我等,把我们送出殿外,独剑对决两超脱。我竭力反抗,无济于事。心中怆然,却不能近前。其时冥土动摇,龙啸不止,电掣万里,无数魂魄消亡。”
“不敢想象,祂们在殿中是如何……如何对待先君。”
“我一想到——心如刀绞!”
白骨神宫之中,卞城王燕枭悲痛欲绝,捶胸顿足,以头抢地。
姜望静静地站在殿中,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在听。
他站在先君当时站着的位置,眸如星河奔涌,穷极耳目之仙,追寻所有战斗的痕迹,一点一点复刻昨夜的厮杀。
越是洞察,越是心酸。
越知漫长的昨夜,那一战是如何艰难。
地藏王菩萨作为世尊幽冥慈悲的具显,自【执地藏】而化成,不会输于【执地藏】——先前征天海,为了诛杀【执地藏】,前前后后动用了多少人马。
再加一个无量光无量寿的阿弥陀佛……
“阴天子锁门而斗,破釜沉舟,杀于绝境。”
秦广王在一旁说道:“我只能在玄冥宫静待此战结果,以冥土天象旁窥。”
“白骨神宫外风云数变,幽冥道本都几见疮痕……帝龙在天,终为冥众所分。”
“阿弥陀佛必然受了伤,伤势如何我不清楚,但地藏王菩萨的状态在那里——现在祂已是半沉眠状态,维持那一尊【非攻】傀君的存在都难。”
他虽然改变不了三尊超脱混战的局面,甚至被排除战场,但对这场战斗的观察,仍然非常精准,可以说是诸世最清晰的视角。
“此战根本,还是阴天子同地藏王菩萨有不可调和的道途矛盾。”姜望道。
“设使阴天子功成,不到百年,冥府就尽举紫旗,祂也必然要把地藏王降成如谛听一般的狗——”秦广王淡声道:“我虽然选择支持,但祂真上来了,我也得走。”
姜望做出第二条战场分析:“阿弥陀佛能把十殿阎罗的态度,作为推动地藏王菩萨的手段……祂有把规则具显为现实武器的能力。”
燕枭见自己共情半天,不及尹观分析两句,立刻转变策略:“对!我也对这场战斗有些观察。”
姜望漫不经心:“说来听听。”
“呃——”燕枭想了很久,只记得超脱大战的恐怖,还有明辰宫的地砖很凉,终究不敢说那些没营养的。
祂瞥了一眼秦广王,恨恨地对姜望道:“我要说的话,都被他抢着说了。”
“回去吧。”姜望道。
燕枭悚然而立,尖声道:“我要追随上尊伐逆!”
姜望摆了摆手:“用不到你。”
秦广王负手在高台,披发静垂如缎,悠悠道:“看来也用不到本王。”
姜望却不跟他客气:“罗刹明月净——我记得你查她很久了。覆元凤之朝,未覆霸业之国,不够她超脱。她肯定还差一些,帮我找到她。”
他的声音轻了:“找到她就可以。”
“酬劳呢?”秦广王问。
“先挂账。”姜望结束对这处战场的检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那什么【非攻】傀君……我未亲见。果然无识,不受外意操纵吗?”
“【非攻】是平等地针对所有人,平等地审判所有不义之战。当祂举为阎君,就连钜城也不可能控制祂。”
秦广王很清楚他问的是什么,答的也很明白:“唯有如此,秦魏之属,才会允许祂登台,天下诸强,才会默许。不然必见刀剑。”
“但在当时那种场合,对战争的审判,就是对【阴天子】的针对。”
“可以理解成墨家支持了阿弥陀佛,而诸方都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这具阎罗魁君算是壮大了墨家的底蕴,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无非教条地遵循某种精神……总比卞城王这种纯粹的狗腿好。”
“要我说,当初我杀佘涤生,你关门的时候,就没必要把墨家的那个人送走——他们哪里知道好歹?”
“那家伙我记得……是叫墨文钦吧?就是他跟佘涤生勾结,谋害我们伟大的阴天子。”燕枭眼冒凶光:“只要尊上一声令下,我马上去杀了他!”
“重点不在于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对,而在于这件事情竟然能够成立。阿弥陀佛既然能够以阎罗殿主体意志推动地藏王菩萨,这位救苦幽冥众生的超脱者……参战就已经是必然。即便没有墨家,景楚牧荆谁上来都不会改变。”
姜望完全忽略了燕枭的叫嚣:“现在需要确认的是——阿弥陀佛还有没有可能推动地藏王菩萨做其它的事情。”
“若有人违背太虚幻境铁则,但绕开了太虚道主……太虚阁是有机会推动太虚道主出手的。因为这就是祂所维护的根本原则。但无论是谁,也没可能把太虚道主变成自己的打手,任意驱策。”
秦广王道:“地藏王菩萨这里也是同理。”
姜望道:“阿弥陀佛神通广大,我不得不防。”
“即便祂那里还有一些基于佛陀间的联系,地藏王菩萨也无法再响应。”秦广王道:“神宫大战后,我已经做了一些权柄方面的尝试……”
作为自有阴曹的神通者,阴天子的道路对他来说是非常清晰的指向。姜述在他眼前跃升又跌落,给他上了相当生动的一课。
燕枭太阳穴直跳,顿觉心痛如绞——
祂怎么没有想到!?
地藏王半沉眠,这是多好的机会!
作为阎罗大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去做权柄上的突破。祂却错过了!
幽冥雨未歇。
姜望怅望宫门外的雨幕,似在雨中看到那座闪烁的肃英宫。
他的声音略显怅然:“虽不觉得【非攻】的精神是错误,也明白这尊傀君寄托了启神计划的理想,或许有用于人族……”
“但还是让你厌烦!”秦广王说。
“我去拆了祂!什么破傀儡,看祂不顺眼很久了,有什么资格与我等并举!”
打钜城还要跑两步,拆傀儡却只是隔壁串个门的工夫,燕枭勇不可当:“反正地藏王现在也半睡不睡的,管不着咱们!”
姜望叹了口气:“秦广王说得对。宁可祂教条的遵循某种大体公平的精神,也胜过任性于姜某个人的喜恶。”
他的身形,就消失在这声叹息里。
“什么意思?”燕枭茫然地问。
“没事——”秦广王负手而行,飘然于外,如同一团飘摇的鬼火:“跟我去玩捉迷藏的小游戏吧。”
……
高举紫旗的灵咤,正在自己的灵咤圣府中,宴请远道而来的老友。
“大齐先君在时,你在做什么,现在仍然做什么,不需要有变化——”暮扶摇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要不然换人跟你聊?”
“好久不见,你倒是风趣了不少——我们不是聊得很好么?”灵咤慢慢地饮了一爵酒:“天子封我灵圣王,我为天子守阴廷。职责所在,绝不轻忽。”
暮扶摇深深地看祂一眼:“灵圣王有大智慧,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承认你的。”
祂放下酒爵,身形像一道摇晃的剪影,在重重宫墙之中不断地后退,在触及雨幕的瞬间,化成了一滴雨。
这滴雨落在灵咤的眼中——
其间光影明晰,是一座巍峨的城。
此城横如岭,高如崖,城中人气鼎沸,似怒海狂涛。
有一人仗剑,独在城门外。
……
……
一幕幕时空片段,在姜望身后重叠。
都化作尘埃,飞舞在灿金的天光中。
他静立在临淄城的礼门之外,行于诸天的知见,都交汇于此。
他在了解姜无量,也在让姜无量了解他。
他们从未真正相逢,但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临淄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像围着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囚笼。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笼子里,戴着的枷锁名为“社稷”。
然而面前这扇礼字门……
站在门前的这个人,当初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正是由此门出。他代表齐国赢得黄河首魁,正是自此门进。
天子的信重,百姓的期许。关乎英雄的呼声,对于国之天骄的拥护……
都发生在这里。
曾经无数临淄百姓拥堵于此,争睹齐国历史上第一个黄河魁首。
如今——
也有数不清的齐人,如天下涓滴之水……向这里汇涌。
他们不明白,为何普普通通的一夜过去,辉煌的元凤年代,就已经要过去?
他们不理解,带领齐国走到如今位置上的霸天子,让他们到哪里都昂首挺胸自豪为齐人的大齐皇帝——怎么说走就走,毫无预兆!
明明昨夜还在燃放烟花,贺前线大捷,与民同乐——
关于这样的胜利,在过去的七十九年里,齐国人一再品尝。
他们也明白圣天子已经奋斗了很多年,政数终有期……
他们很愿意迎接圣天子之后的另一个皇帝,前提是圣天子告诉他们——这是他为这个国家所选择的皇帝!
而不是这样,忽然地走。
忽然已是新朝。
他们感到自己被抛弃。好像时代翻篇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他们。可他们也明明还有一把子力气,还能为国家贡献,还可以多攒些银钱,可以让儿孙过得更好……
究竟是为什么?
时代变幻的时候,从来不给普通人回答。
整个临淄城在喧嚣中醒来,在哭泣中静默。
直到听到“姜望”的名字。
整个元凤时代,最耀眼的明星。
齐国人的骄傲!
这个在齐人注视下,一步步璨然升起的星辰,唤醒了他们关于元凤时代的记忆,想起了那些辉煌过往,想起越来越宽敞的房屋,越来越漂亮的衣裳,越来越丰足的钱囊。
人群簇集而来。
无穷人海里的每一滴水,汇聚成这千万顷的奔流,来到礼字门这泄洪的闸口!
民心欲沸,欲怒,欲悲……其实不知何去何从。
形形色色的面容,其实有一样的哀伤,一样的惶惑。
而后他们停住——
在武安侯握住拳头,高举起右手之后。
人海的嘈声,静于一刹。
“我是姜望。”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人们屏住了呼吸,生怕不能够听得清楚。
城门口的卫兵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姜望在城门口望临淄,看到满城雪,瞬间红了眼睛。
他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
可是近乡情怯!
最后他只是扯下一段白布,绑在自己的右臂上,然后再次将右手高举——
这无声的宣示已经叫人们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为何而……回来。
靠得近的已见他的孝额,离得远的看到他缠白的手臂。更远一些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曾为青羊镇男,青羊子,累爵武安侯,临淄城是我永远的家。”
“废太子姜无量发起叛乱,于昨夜弑君夺鼎,今高踞紫极殿,在天子祭日,堂皇为登基大典!”
他没有说别的话,他说不了别的话。
只振臂而呼:“愿与我诛者,右臂缠白!”
右臂缠白……
只此四字,临淄忽翻覆。
人潮一霎白!
无数只手臂高举起来,人们举着缠白的手,如林如森,如潮如海,如同东国永不折落的旗!
“愿从武安侯!”
礼字门守门的卫士们,直接扯下城门口祭君的白幡,拔出长剑裁出条条白布带,彼此帮忙缠于右臂。
一个个地走到姜望身后。
“愿从武安侯!!!”
民声如沸!
而后人海分流。
从临淄礼门到大齐帝国紫极殿,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姜望曾经骑马行街,走这条路谒见天子。
那时想必是春风得意的!
现在他一人一剑,一步一行。
偌大的临淄城,横平竖直数不清的街道,不断地有人走来,像是枯水季的河床,迎来了潮汛。
他前方的人群不断分流,他身后的人群不断聚拢。
他身前身后独有他一人的“空”,像一叶扁舟,飙扬在民心的山洪!
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那一间间挂着白幡的民居里,走出提着菜刀,握着锄头,扛着扁担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半大的孩子。
最后三百里临淄城,无数条街道,都填满了名为“齐人”的潮涌!
百川东到海,众流入紫极。
姜无量夺鼎换朝,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把拱卫京都的军队,换成自己人。
驻军于城外的【斩雨】且不说,临淄城的城卫军,是管东禅亲自接手的。
以他的手段,掌军自然不难。但令行禁止容易,要真正上下一心,却非朝夕之功。
北衙司治安事,东台司密谍事。
这两个衙门不足以处理整个临淄城的“动乱”,且北衙都尉正在紫极殿请辞,东台打更人首领新官上任,还在焦头烂额地梳理衙门关系。
唯有城卫军有可能弹压此等民情。
但这些军队一旦开出军营,即分成泾渭分明的三拨。
一拨人岿然伫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站起岗来,目不斜视,眼睁睁看着人潮从面前涌过。
一拨人干脆就汇进了人潮。
只有最后一拨想着改朝换代加官进爵的士卒,咬着牙发着狠开始搬来拒马,设卡截流。
但满城“武安!”之声,震耳欲聋。
在这个时代从军的齐人,谁不怀揣着“白身入齐,紫衣公侯”的英雄美梦?
挡武安侯的路……他们站得都不算稳。
搬着拒马漂来荡去,倒似江上朽枝浮木,不过随波逐流。
“廖九安!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人群中一个白发老者,忽地一个箭步窜出,一巴掌就扇在了一名按刀立门的城卫军脸上。
生得魁壮的廖九安还没来得及说话。
老爷子又是一巴掌:“崽种!你要造反!?”
“职责所在——”廖九安很委屈。
我都没拦你们!我都假装看不见了!还要怎么样?!
“职责你大娘!”
“当年我随天子南征,割了两个夏贼,攒下你身上这副甲。”
“你这狗崽子要是穿不好,脱下来还给老子!”
老爷子提着菜刀,气得手都在抖:“武安侯都回来了,你不拿着刀跟着他讨逆,你哪里带了种!”
七十九年元凤,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
可以说今天齐国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先君的光耀下经历人生。
对于这样一位托举帝国为霸国的皇帝,他们所寄托的情感之深重,累加于岁月,也只有岁月能涤荡。
哪怕那位废太子,曾经确实是“圣太子”,也确实是姜姓皇族,是先君的亲子。与之放于天平的两端,根本不会有对等的衡量。
新皇欲德加天下,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
临淄城里掩面而哭悲先君的人,只缺一个理由,只差一个呼声。
他们害怕的并非新君,甚至不是死亡,而是怕自己的行为并不正义,忤逆了先君遗愿,让那位长君不得瞑目。
先君是绝代雄主,武安是盖世英雄。其于齐国享有的巨大威望,终究呼啸于时光。
便于此刻……
天下缟素!
紫极殿中,泱泱君臣,当然都见得这一霎白。
新君抚朝,卓有成效。
抚不朝之臣,受刺君之剑,笑脸迎唾,藏威舍德——
可祂事实上存在的超脱武力,令祂不必激烈,已叫天下惴惴。
祂轻描淡写化解了旧朝的反抗,并且做好了长期应对的准备。祂必然会赢得这场关于臣心民心的拉锯战争,这一点无论是祂的支持者,还是祂的反对者,都不得不相信——
因为逝者已矣,再高的德望都会被时光消磨,新皇却左右着所有臣民的人生,占据现在和未来。
可剑已悬门。
姜青羊已经戴孝提剑而至。
民意是今日的东都大潮,狠狠地拍在了新君的丹陛前!
未来……还会来吗?
紫极殿里拜君者,面面相觑不知言。
如果是在朝会之前,殿中有不少人,大约都会立即右臂缠白,随武安侯赴殿。
偏偏他们已经面对面地接触过新君,初步了解新君的理念,见证新君的手腕和仁德,看到国家在这个皇帝手中,的确有走向更好的可能。
忠于先君?忠于皇权?还是……忠于国家的现在和未来。
可谁才真正代表国家的未来,哪条路才是正确的呢?
紫极殿里汇聚的,都是这个帝国层层筛选出来的最聪明的那一群人。可是对于齐国的未来,大家有相近的茫然。
管东禅早就受够了朝堂的气氛。
大家对新君的怀疑,试探,抗拒,乃至仇恨。
是他能够理解,但又倍感屈辱的。
朝野称颂圣太子,人人翘首盼仁君,那时代竟然已经过去。
四十四年的时光,将属于圣太子的一切痕迹,都雨打风吹去。
他管东禅也曾享受巨大威望,被倚为国柱,现在是个人都要拔剑对他——今天上朝路上,有几个言官对他吐痰。
他最终只是将人拿下,没有施以刑刀。
新君示仁以天下,他纵有明王业火,金刚手段,也只能视辱不见,阿弥陀佛。
当下不同!
他按刀而出,在这紫极殿里,拜于先君:“四十四年前,不闻朝中有武安。楼兰爵胜于侯,明王需他跪拜!”
“向已离朝,不为齐属。今为逆也,妖言惑众,恨谤君心。”
“臣请提刀,为天下擒此贼!”
他今天请了很多次刀,唯有这一次,是真有出战的心情。说到底,今日紫极殿中,并没有值得他出刀的人。
暌违人间数十载,他今履世,还没有真正酣畅的厮杀一场。
他也耻于以明王戒刀,为自家之血洗。
今日姜望是外人。
龙椅上正坐的皇帝,却只是注视着光镜里的人潮,抬了抬手:“哪有妖言,何来谤声?”
管东禅一时按刀,不知何言。
新皇道:“先君曾给了朕名分,后来又收走——朕以武力夺鼎,得位不正。”
“朕也迫不及待,未足孝期而履极——盖因光阴紧,天下诸强不会给大齐时间。诸天万界俟齐亡,不会给朕时间。”
“今姜望何言其谬?”
“他代表了齐人不屈服的精神。”
“这天下洪声,你听不见么?”
“天下百姓念先君!”
祂怅然看着那人潮,叹息一声:“朕也不能忘。”
“今天他们站在朕的对面,他们就是错的吗?”
“他们只是以为朕是错的。”
“若不是深爱这个国家,若不是爱极了先君,他们怎么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拿着扁担迎刀枪!”
“天下黎民,芸芸众生,各以小家及大家……诚为东国福祉,是先君德业。唯有大齐,如此朝气,唯有东国,如此蓬勃。他们是最好的百姓,只有在这片土地上,能够生长出真正理想的极乐。”
“郑氏父子悬颅为剑,刺朕以忠。”
“太医令为天下问病。”
“今姜望之所为,更无不同。”
皇帝悠悠道:“明王戒刀,是为天下除外道。莫要沾染义士的血。”
管东禅垂首而敬:“臣心蒙昧,有赖陛下解惑。”
宋遥却出班道:“百姓愚昧,人云亦云。”
“无非今日奉神,明日谤神。他们以为陛下是错的,哪里能够理解陛下的雄图。一个真正的盛世将要降临这个时代,他们却还死守着陈章旧典。”
“陛下怀仁,臣却以为——不刑无以显威,不威无以见德。”
他看着那茫茫的人潮,一时恨铁不成钢:“乌合之众!天下岂以愚心害圣?”
皇帝一拂袖!
“智者不以天下为愚,明者岂言众生皆蠢!宋大夫爱君心切,但不可再妄言。尔为众生故,尔亦在众生中!”
“世间无愚夫,只有自以为智慧的高上者。”
“人心自有一杆秤,现在这杆秤上,朕轻如鸿毛。此非天下之过,是朕还没有证明自己。”
“正确对面的另外一种正确,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理解。”
“先君有言——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既然天下觉得朕是错的,朕就需要给他们一个解释。”
“丘吉——”
新皇慢慢地道:“便宣咱们大齐帝国的武安侯入殿。就让朕,接受他面对面的拷问。”
众皆注目于丘吉。
放眼整个新朝,愿从新君者,多少还是有一些高手在。
但除了明王管东禅,和灵圣王灵咤,谁在姜望面前不是一剑的事?
甚至姜望出现在这里,说明最高天境的决战已有结果。他是带着击败帝魔君、虎伯卿的武勋而来——两位王爷,也都未见得能扛几剑。
直面携恨而来的荡魔天君……
大齐帝国的新任内相,是得了个找死的活儿。
“内臣领旨。”丘吉只是微微躬身,即便奉命而出。
……
当浩浩荡荡的人潮,拍击在紫极殿前。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上,内官之首捧黄轴而下。
执戟的宫卫肃立两列,目不斜视。
一身大宦的红衣,瞧着十分喜庆,契合今日之盛典。
他的表情温和,带着十足的善意。自高而低,步仪合礼。
人潮遽止,止于着紫的姜望身后。
茫茫人海,错杂的白,是名为“民心所向”的长披,覆在临淄,延展于此大齐江山。
锋芒毕露的长相思,终于把这份民心之恨,带到窃据君位的佛陀之前。
姜望抬起头来,与今日的大齐内相对视。
当年他的确劝勉过这位交好的内官,叫其好好努力,早些顶替韩令的位置,做齐国的内相。
没想到丘吉真的做到了。
但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敢来见我。”姜望开了口。
丘吉也看着他:“昔日您只是一个小小的青羊子,修为不过内府,也奉旨拿人,亲往即城,在实力远胜于您的田安平手中,拿回柳啸——在下不敢与您相比,可也要效仿您的勇气,但为君命,则不敢弱其势。”
当年当日彼此祝愿。
今时今日各为其君!
姜望眸光微垂:“这么说……当初那部《乾阳之瞳》,也是青石宫特意让你找给我的。”
丘吉欠身而礼:“陛下料得您有此问,祂说——‘齐乃东域正统,旧旸遗泽,当归于齐人。’”
姜无量的视野,姜无量的广博,姜无量一切尽在掌中的绝对自信……便都在此句中了。
姜望只是抬眸:“滚回去罢。叫姜无量出来。”
丘吉仍自温声:“陛下有——”
嘭!
他的话语砸回了口腔,他的身形像一颗石弹!砸穿了一路的高阶,砸回紫极殿中。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声爆响。
只剩丘吉的大红官服缓缓飘落在地,像一滩殷红的血。
言出法随!
大齐内官真是滚回了紫极殿。
他倒是没有别的伤势,只是被剥得只剩素白的里衣,甚至那卷黄轴都仍然抱在手中。
他明白姜望的意思——
这一次不杀,往日的交情已经一笔勾销。
再出来就是死。
但他在殿中直身,抱着黄轴继续端庄地往外走。
“我奉陛下之命——特宣荡魔天君入朝觐见!”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从郑商鸣身边走过。
先前刺新皇而失其措的郑商鸣,此时抿唇不语,正从里衣扯下一段白布,慢慢地缠在手臂上。
沿途的宫卫,没有一个敢对姜望拔刀。
或许有人并不怕死,敢在险中求富贵。可如何能够面对姜望身后的人潮!
那不是敌军,那是自己的父老乡亲,是这个伟大帝国的伟大百姓,名之为“齐”的人民。
丘吉非常明白,他在面对什么。
但他昂首挺胸,朗朗高声:“准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他大步地走:“准尔……谒君!面刺君过!”
如果他今天死在这里,也是为荡魔天君手里沾染一点血腥。也是让“斩杀来使”的“敌军”,削减几分正义凛然。
哪怕耗去荡魔天君千万分之一的力气,他的死也并非微不足道。
姜望当然并不会留手。
金赤白三色的火焰,瞬间点燃丘吉。
但极乐的世界在他身后展开,如同一幅画卷,一展一合,他便落回紫极殿中。
他没有停顿,一步不停地继续往外走:“我奉陛下之命——
“候在旁边吧。”新皇说。
姜望的意思非常明确——
无以言争,唯见生死。
他绝不会来觐见新君,绝不会承认这位新皇。
他可以一直等在紫极殿外,直到这场民意的海啸……席卷整个大齐帝国。
等到天下皆朝临淄的那一刻,亿兆齐人全都做出选择。即便是阿弥陀佛,也坐不住那张龙椅。
“陛下。”管东禅再次站出来:“臣去请他。”
“你请不来。”新皇摆了摆手。
“谁能为朕请进武安侯?”祂在龙椅上问。
满朝文武,皆武安故旧,与其同殿为臣,就算没有交情,也至少脸熟。
但此刻无人开口。
安乐伯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
虞礼阳在研究丹陛上的龙纹雕刻。
“陛下——”管东禅忍不住又出声。
时间每过去一刻,姜望身后的人就会聚拢更多。
并不是姜望统一了如此广阔的人心。
而是齐国的子民,在这个国家,在他们错过的昨夜,做他们没来得及做出的选择。
给齐国百姓一万次选择的机会,一万次的结果都不会变。
新皇怀仁于天下,有远大的理想,无上的手段……但真正陪伴这个国家走过七十九年岁月,成就如今辉煌的,是那位先君。
终于新皇从龙椅上起身:“荡魔天君有大功于人族,朕当亲迎。”
满朝公卿,无论抱着何等目的,这时皆随君往。
浩浩荡荡的青紫之辈,涌出大齐帝国的政治中心,拥着新君,在一望无际的太乙天白玉广场上流淌。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走出队伍,右臂缠白。
而新皇从始至终并不阻止。
巍峨的紫极殿,沉默不言语。
紫极殿前的两堆蚂蚁,如潮涌相会,终见浪花千叠。
最后在那处最广阔的平台处,新皇停下脚步。
祂和姜望之间,现在只剩三十三级石阶,彼此相视,并没有言语。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但在过往的时光里,青石宫于外,有不止一次的注视。曾经那些同于雀鸟的目光,终于在今天,被姜望所感知。
朝议大夫宋遥开口:“荡魔天君带了这么多人来。”
“吾皇新丧,岂能不重?”姜望回应这位旧相识:“倒是你身后的紫极殿,怎么人这么少。是你宋遥能力不足,还是你身前这位……德行不够?”
当初姜望去妖界履神临之责,经行济川,宋遥就一口一个青石宫,如今回想,这些年来,他想必串联了不少。但今日一见,成果实在有限。
宋遥道:“新君当朝,仁治天下,国礼从简。”
姜望仗剑在手:“我未见新君,见一逆贼尔!”
管东禅身燃业火,但阻于佛光。
宋遥还待再言,怅望人潮的新皇,也伸手拦住了他。
“朕以超脱视古今,未闻德胜之逆,唯见事败之贼。”
新皇俯瞰人间:“天下非我,朕当勤民听政,宵衣旰食,德泽人间,以正天下之非。”
祂看向姜望:“其实东华阁里,朕就在等你这位魁于绝巅者。奈何先君弃剑,而你为七恨所牵引。”
祂在展现祂的宽容,祂的周虑,祂无上的强大!
世上似乎没有祂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也没有什么能够逃脱祂的掌心。
今日滚滚人潮,众生百态,似都掌中戏。
任何人面对超脱者都该是绝望的。
但姜望只问:“超脱共约你不用遵守么?”
“愿堕其下,六合再证。”
新皇叹息一声:“所以你要弑君,应当等朕签署超脱共约之后再来——今何急也。”
姜望摇了摇头:“祀君岂有别期?”
他拔出长剑,但见寒光照雪:“杀贼……不得不急!”
这时忽有一道高声,响在宫城之外,人海之中。
茫茫人潮,又见新的潮涌——
“贝郡晏平,今来祭祀先君!”
晏平居前,晏抚居后,一前一后,代表整个家族的态度,亦如孤舟行来。
“臣……江汝默,祭拜先君!”
慈眉善目的今相,额亦缠白,为先皇戴孝。
“石门李氏,恭送先君!”
这却是一道颤颤的老声。
已经衰老非常的李氏老太君,拄杖缓行。其以雪带缠额,又缠白于右臂。
在她身后并排跟着的,是摧城侯李正言,摧城侯夫人韩兰思,以及辞别东华阁的东华学士李正书。
“吾儿凤尧,在冰凰岛为人族守海疆,身不能至,遥祭都城!”老太君不似当初那么硬朗,身上戴着的青羊天契,无法为她赎回年华。但她使劲地喊,开口还是能够让人听见。
当代摧城侯全身披甲,双眸泛红:“逐风军上下戴孝,为先君而悲。臣李正言,代十万将士,来祭吾皇水酒一杯!徒然洒泪,不知复何言!”
“臣,易星辰——”
“易怀咏!”
“易怀民!”
“来祭先君!”
“宝树为国而死,淮安当京而失天子,何能及他?当哭于灵前,乞罪苍天!”
“法理不外,人情或缺。臣,陈符,当使天下知国礼,必先祀于先君,而后安国事。”
“臣,温延玉!臣——无以言之!吾皇……吾皇见此妖氛耶?!”
……
紫极殿中未朝者。
此时此刻朝先君!
所有人都明白,姜无量是超脱者,拥有无上的伟力,是无敌的存在。
但人们还是涌来。
人潮一涨再涨。
姜无量身后都是青紫,其中间杂右臂缠白者。
今日人海之中涉来祭君者,都是孝衣。
哪里是孤舟?
分明千帆竞渡,分明百舸争流!
最后姜望也举起手中的两枚虎符:“这是前线的镇军虎符——”
“青石宫里坐禅者,当知人心何在。”
“那些没来的,并不是支持你,只是顾全国家,忠于国事!”
“试问这龙庭……你如何安坐?!”
一直欲言而被夺言的捕神颜敬,这时右臂已然缠白,亦不作别语,只是将那铜铸号角前的力士推开,连同夔牛铸座一起,一把举起这足有千斤重的巨大号角,举对天穹!
呜——
悲壮苍凉的号角之声,响在紫极殿前。
颜敬心中无以言达的悲伤,以此声作为长泣!
“天下皆非……是朕之非!”
新皇站在高高的石台上,旒珠帘下仍然面浴光明。
“朕在冷宫里坐久了,总是隔着窗子看人间……不免把人数计作数字,把爱恨视为知见。心中斟酌着去权衡,其实感受并不深刻。”
“见此大潮。”
“始知民心何怨!”
“朕要多谢荡魔天君,多谢晏相江相,多谢我泱泱大齐,亿兆黎民……多谢你们予朕以当头棒喝。使朕知不足,而能有所益。”
新皇拱手在身前,对着这茫茫人潮,深深一拜:“此礼,拜于天下!”
“朕乃先皇嫡长子,武祖的血脉,以武夺鼎,志在六合,而后平等,而后极乐。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天下之怨,朕也受得。朕以苦果自尝,必报天下以德。”
“朕不是天生圣贤,朕不能永远正确。”
“朕必一再躬省,追思先君、武祖乃至历代圣皇,但求往后,不伤天下之心。”
明王管东禅、朝议大夫宋遥、内官之首丘吉,乃至紫极殿中今日臣君者,也都随祂拜倒。
一片青紫,贵于东国。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谁能受超脱一拜?
大齐万万里,谁能受新皇一揖?
谁人福高如此?
这是当叫人海退潮的一拜!
但姜望在此时抬步。
“少在我面前罚酒三杯,画饼未来!”
戴孝而紫衣者,提剑而上阶:“你要自尝苦果,不是吞下这弑君的名声,说一句‘朕德薄’,而是献首于先君灵前,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当你的理想不能实现,你所做的一切都被证明为错误——这杯苦酒,你才能称之为苦涩!”
人海随之潮涌。
茫茫的白,随这一袭紫衣,侵上紫极殿高高的台阶。
三十三阶如三十三天,新皇高上不可及。
民心一涌即覆堤。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 ?周五见。
?
……
?
感谢书友“月下苍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77盟!
?
感谢书友“昔年gg啊”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78盟!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赤心巡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