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大殿之内，百官早已退去，甚至连为皇室服务的宦官都被勒令退下。
因为人心最是难测，哪怕是皇宫大内，很多消息一旦从建文帝口中说出，都会很快落入有心人的耳中。
更何况，这一次建文帝口中的话语，更是足以让这刚刚安定的天下再次陷入大乱。
很多人觉得古代的皇帝是九五之尊，一言之下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但事实上，真理永远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只有真正掌握了“力”的帝王，才能坐稳“权”的王座。
就如同一个假设的笑话那般：如果你有五十万大军，皇帝命你解甲归田交出军权，你该如何做？
答：天冷了，为朕加件黄色的衣服吧。
现在的问题是，这天下的藩王宗室手上，是真的有远超五十万的大军，而建文帝这位刚刚登基的皇帝，在这些人眼中甚至不过是子侄辈的小儿。
或者更直白地说，他这个皇位本身就是建立在藩王与宗室的认可上的。
但现在，他在说什么？
削藩，然后限制宗室。
作为此刻建文帝身旁唯一的倾听者，白墨深深地看了一眼建文帝：“允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的权力，你的地位，你的财富全部来自于藩王与宗室的认可，而现在，你却想要制衡藩王，削弱宗室？
见白墨神色严肃，一向温顺宽厚的朱允炆脸上却第一次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大爷爷，你一定觉得我疯了是吧？”
“如果我今天说的话传出去，恐怕不出几日，宗人府的族老们就会来向我问罪，而各地的藩王更是会与我离心离德。”
建文帝缓缓起身，在大殿之内踱步起来，哒哒的脚步声在这冰冷的殿堂内轻轻回荡，而这位少年皇帝的思绪随之向白墨娓娓道来：
“但一众藩王离心离德何须在我此言之后？要知道皇爷爷在世时，就有数位藩王犯下滔天大罪，但皇爷爷心软，不愿加罪，这反而助长了其他宗室的气焰。”
“二十四位采访使巡查天下之时，每每向我汇报所见之事，都让我为之深深触目。”
“强取豪夺、奸淫女子、草菅人命，在诸多藩王的领地上都只是寻常。更有我朱家宗室，以活人炼丹，求取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法。”
说到这里，建文帝脚下一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自己身旁这位少年模样的大爷爷。
“不足月的婴儿，被活生生置入了丹炉，炼成了一颗颗所谓的大丹，而这些骇人听闻的丹药，却在宗室之内有盛行的趋势。”
“失去孩子的父母，想要申冤，但地方官吏或畏惧宗室，或早已与之同流合污，对百姓的哭喊从不听闻！”
建文帝说到此处，双目圆瞪，隐隐有泪水在眼眶中积蓄。
“如此惨不忍闻之事，却真实地发生在皇爷爷用一生开创的盛世之下！”
“而行如此恶孽之事的！却正是我的血亲之族！”
“想我大明开国仅半个甲子，所谓的宗室便成为了彻底的门阀恶族，成为了凌驾于百姓之上的食人之辈！”
“但我既登大宝！为天下人所拜之君王，又怎可对此熟视无睹？！”
“藩王宗室是我的子民！而这天下万万百姓，又何尝不也是朕的子民？！”
朱允炆上前一步，来到白墨身前，抱拳躬身，沉声说道：
“请大爷爷助我！削藩平宗！”
说到此处，低头的建文紧咬牙关，近乎要咬出血来，而那一双泪眸之中，闪烁的是身为人君的觉悟。
太祖对自己这位皇孙极为疼爱，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苦命的儿子朱标。
朱标以性格宽厚，待人亲和而闻名于世，其子朱允炆在这方面也极为像他那位不幸的父亲。
只是恐怕就连太祖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这位孙儿除了善良聪慧之外，还有一个真正包容天下的君王之心。
白墨凝望着朱允炆的眼睛，久久沉默。
眼前的帝王背叛了他的阶级，选择了那些在史书中无法留名的寻常百姓。
白墨不知道是谁为他灌注了这样的思想，或许是自己？又或许是他的善良让他无法和那些宗室一样，将普通人视为可以消耗的材料。
真是愚蠢啊。
民心不过是可以随意操控摆弄的玩物，真正掌权的，能够支撑他的皇位的，正是他准备对付的那些人啊。
为什么不能更聪明一些？交好一部分藩王，再离间一部分，妥协一部分利益，再换取自己的话语权。
这样聪明地活下去，或许什么都改变不了，但你的皇位并不会出事，而等到你百年之后，甚至还可以在后世留下足够好的名声。
真是愚蠢啊。
甚至是在清楚了这样做的阻力之后，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你会粉身碎骨的吧。
甚至天下的百姓在被教化之后都会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没有人会记得一位背叛了自己阶级的帝王，反而在那些击败了你的人口中，你会成为一位自大愚蠢，祸害亲族的昏君。
但，我并不讨厌。
毕竟真正能够开创历史的，便是这些逆着人流大势，没有聪明地选择妥协的愚者。
...
久久的沉默中，朱允炆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到底有多难，但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了他，他在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
皇爷爷开创的天下，如果不进行一场革新，这些宗室藩王就将成为大明衰落的最大根源！
他是天下人的君王，也是大明的帝王，他资格，也有责任，为万世而谋。
只是他缺乏力量，而幸运的是，在皇爷爷留给自己的遗书中说过，眼前这位大爷爷，拥有自己缺乏的那份力量。
可，大爷爷难道并不支持我吗？
在朱允炆忐忑不安的心绪中，沉默许久的白墨上前将鞠躬的建文帝扶直了身子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我陪你疯这一场。”
“让我们试试与这片天下为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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