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行宫，天朗气清。
纪云舒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日·，刚用完早膳，她便让青鸢请白乐知。
白乐知原来只是青云殿一个跑腿的小内监，是个谁都瞧不起的小透明。
他性子中有着读书人的自持，因而经常被其他内监轻慢。
做着最繁重的杂役，管事的内监还动辄打骂，吃不饱穿不暖不说，根本没有任何指望。
是纪云舒从一众内监中，慧眼识珠，挑中了他，让他到霍尽渊的身边服侍。
纪云舒的眼光很准，白乐知不仅读过书，会写字，谦逊守礼，而且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行事十分有章程。
他性格安静低调，处事有分寸，无论说话做事，不肯多说一句，不会多行一步。
因此，当他到霍尽渊的身边伺候时，就连向来对内监有偏见的霍尽渊，也对他十分满意。
东宫不似燕王府，只有内监才能在后宫内苑行走。
逐风和烧云是外侍常随，只能在外苑奔走，到了内苑，他们就鞭长莫及了。
之前霍尽渊遭遇灵星下毒，就是进入内苑之后，他的身边没有内侍跟随侍奉。
因而，当白乐知到了霍尽渊的身边，立刻就成了霍尽渊最得力的随侍。
他做事细致又妥帖，霍尽渊渐渐有些离不开他了。
像这次，随成帝到行宫避暑，虽然每个皇子都可以带数名侍卫，但行宫女眷众多，侍卫都在行宫西侧的配殿安置，只有内监能够进入行宫的内苑。
今天上午，成帝邀了几位皇子和公主去天心湖游船。
听闻纪云舒来请白乐知，霍尽渊对白乐知道：“你去吧，本宫带两个小随侍过去就行。”
霍尽渊向来是将纪云舒的事情放在首位的，他身边少一两个人侍奉都没有关系。
白乐知帮霍尽渊打理好游船需要穿的衣饰之后，又特地挑选了两个聪明机灵的，让他们跟着霍尽渊一同游船。
白乐知现在是霍尽渊身边的掌事内监，他人虽年轻，对下面的人也温和，但是他办事沉稳得宜，又颇得太子与侧妃的赏识。
慢慢的，东宫的内监对他都十分信服。
见白乐知进来，如意挥挥手，将殿内的其他人都遣散了。
白乐知在纪云舒面前躬身行礼，纪云舒笑着对他道：
“你原本是我殿里的人，自从你去了殿下身边，忙得脚不沾地，现在想要叫你过来说说话都不容易。”
白乐知温和道：“殿下不喜其他人近身服侍，小人在殿下身边的时间就多些。”
纪云舒颔首，嘴角噙笑：“殿下是武将出身，性子难免要单刀直入些，这也是你伺候得周全。”
两人闲话一阵之后，纪云舒抿了抿唇，道：
“白乐知，本妃有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白乐知闻言，却是恭恭敬敬地在纪云舒面前跪了下来：
“娘娘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说过，但凡娘娘有需要的，小人愿意赴汤蹈火。”
纪云舒的眸光灼灼，隐隐似有光芒在闪耀。
白乐知未曾抬头，但他依然能感觉到纪云舒的目光如温阳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纪云舒对白乐知道：“这件事很难，有可能会给你引火上身。”
“你现在在太子殿下身边，殿下器重你，底下人尊重你。但你为本妃做了这件事，不仅可能失去这些，甚至或许会丧命。”
“你虽是本妃挑选送去太子殿下身边的，但本妃做的，也仅此而已。你能有今天这番局面，都是靠你自己，和本妃没有关系。但你却可能因为本妃，失去这一切。”
白乐知听完，仍旧是俯在地上，他以手触地，以额触手，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而后，他一字一顿道：“君子一诺，九死不悔。”
说完，他大概意识道，现在的他，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君子”，眸光动了动，而后道：“小人虽不是君子，心向往之，愿为君子所为。”
纪云舒十分感动，她目光澄澈，看着白乐知道：“你起来说话。虽然你重诺，但本妃还是要将这次行动的风险告诉你，你听完之后，再做抉择。”
白乐知站起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微微低垂着头，但脊背却是瘦削而笔直的。
纪云舒道：“前太子太傅纪墉，在太子册立大赦天下的前一日，死在了大理寺的监牢之中。”
对于纪云舒的父亲，白乐知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而且是他心目中泰斗一样的存在。
在金都，任何一个读书人，提起纪墉，没有人不肃然起敬的。
纪墉有许许多多的的追随者，有的，是想拜他为师，有的，则是想要与他站得近一些，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这其中，就有白乐知。
他虽然命运坎坷，但在能够读书的那些年里，拜纪墉为师，成为他的门生，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梦想。
后来，他做了内监，在最初净身的那些年里，他几乎活不下去，他失去了所有的信念和向往。
但是，纪墉就如同一座灯塔，将他照亮。
纪云舒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沉声道：“本妃的父亲，纪墉纪太傅，他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毒杀身故。”
听闻此，就连向来冷静沉稳的白乐知也面露惊诧，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纪云舒。
纪云舒将手边的一本书卷递到了白乐知的手中。
那本书，正是自己的父亲在去世之前，在看的最后一本书。
白乐知带着惊疑地将书翻开，便看到了赫然盖在书卷上的红色指印。
那个指印，不偏不倚地正正盖在一个“毒”字上。
“这是吾父去世之时，他枕边放着的一卷书。”纪云舒低低道，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沙哑。
白乐知看着那个手印，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纪云舒会告诉他，接受这件任务，会有杀身之祸。
在金都，在大理寺监牢，能够在大赦天下的前一日，对德高望重的文臣之首纪墉下毒的，没有几个人。
而这其中，只有一个人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娘娘，你打算怎么做？”白乐知问道。
他这一问，无疑是在向纪云舒表明了他的立场。
纪云舒接收到了他传递的坚决，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后悔？”
白乐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十分的干净与明亮。
他还是那句话：“九死不悔。”
等白乐知的身影从殿门消失，纪云舒仍旧坐在榻上许久，桌边的那一盏茶，早就凉透了。
她的指尖也十分的冰凉，可是她的一颗心，却如同浸在油锅中沸煮一般。
她知道这一次行动，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是她不后悔。
终于，她起身，走了出去。
她要去看看孩子，再好好地抱一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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