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的阴影,将眼睛遮挡住,白昭洋借此而沉默,有些难过,又或者只是叹惋,毕竟何楚卿的命运,往后是生是死,和他再脱不了干系。
黑暗的四周,床榻、窗子、书桌都尚在潜伏,小方茶几上的灯光下,是两个面孔深邃的人,像素描出来的画像,叛逆的、孤寂的笔触,“因循旧例吧,说说,你怎么想到这一步?”
白昭洋比刚才要隆重,何楚卿也就正了色:“辰裕一直想让我相信,这个国家能有更好的将来,是我,闭目塞听,现在才敢迈出这一步。”
白昭洋的架势,像是要长谈,可也并没有怎样多问,沉吟着:“报告我会往上打。那么,我们来宣誓吧。”
这么简短顺利,何楚卿犹犹豫豫的,把手臂抬起来,但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样的手势,“这么......快吗?”
亮出的那只手腕,白昭洋一把攥住。白公子骨架大,再瘦也还是极有韧劲,难以违背。生硬利落的,将何楚卿的手臂摆好一个角度,始终也不同他目光接触,有点躲避,言简意赅地说:“好了。接下来的话,我说一句,你跟一句。”
目光再度相逢,白昭洋就再不闪闪烁烁的了,石塑一样坚定不移,“...我愿在此以生命起誓——以解放养育我的每一寸土地为己任,以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同胞的性命为我之性命,以我兄弟姐妹心中每一句信念为我续命之根本。”
每一个字念下去,都比前一个字更用力。到最后一句,完成这一场洗礼、一次精神沐浴,何楚卿恍恍惚惚,这小房间,也像是焕然一新了,“自此,我将非仅我而已。若有任何违背,死无葬身、化为齑粉,甘之如饴。”
白昭洋和何楚卿,将手臂先后放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挪动,是心与心之间,更加地贴近了。何楚卿看他,从没这么亲密,简直热泪盈眶。
“我今天就将报告打上去,二十日内,尽量给你答复。另外,”熟稔的,白昭洋拍拍他的肩头,“我会为你争取沿用何辰裕的代号——孤鸿。”
原本酒局里脱身出来,就是凌晨,这会儿回到家里,只有更晚。灯是暗着,何楚卿有些庆幸,摸黑在玄关换皮鞋和外衣。
迈出这一步后,即将面对顾还亭,虽然早晚躲不过,还是拖得越晚越好。
卧房床里,鼓囊囊地塞着个人,匀声呼吸着睡得安稳。此情此景,又叫何楚卿空落落的,胸口塞着,不上不下的,怎样都不好受。也是顾还亭睡眠一向浅,这就动上一动,叫了一声:“焉裁?”
何楚卿亏着心,霎时不敢回头,连声也不敢应,怕心虚露馅,就是这样想摆脱,却驻足在那儿动不得,生硬地挺了一阵,果然是有些颤抖:“我去洗个澡。”
也说不上是等回应,可是半晌,床上没有回音。何楚卿扭过头,灯没开,根本看不清顾还亭的面孔,盲叫:“元朗,元朗?”
他有些预感,忙不迭地跑去,一俯身,就有滚烫的温度辐射过来。赶快地把人抱进来,怀里的温度,实在惊人,“你、你发烧了,元朗!怎么不叫人?”
顾还亭用含混的嗓子应他,何楚卿手忙脚乱,开灯、叫医生,又跑下去找警卫拿主意,也是病急乱投医,又打给季长风咨询。
忙完这一通,凌晨三点半,何楚卿遵循季团长的叮嘱,柜子里翻出阿司匹灵。
顾还亭浑身上下还是烫,何楚卿要扶,他却还总是推拒,“药给我,别离着太近,会传染你。”
何楚卿一把勾住他的手,两个掌心紧贴,一屁股坐到床边,硬是把他往自己怀中靠,一杯温水,抵住那唇边:“我就偏要这样近!”
吃了药,昂头将水饮尽。顾还亭喉头滚动,何楚卿正是有些出神,就听他问:“你那天,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这回,不必说是哪天,什么话,何楚卿心里已有蓝图。然而,那话已是不必说了,因为已决心踏上相反的路途。不过,怎么赢不是赢、谁赢不是赢呢?如果他们心灵相通、终点一致。
“噢,我那时是想说,厂子的事情,原因究竟怎样,我已经都不在意了。”何楚卿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非常豁达,“至于那些动手的人,也无非都是受了挑拨的平民百姓,我想放了他们,哪怕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在先......可我更不愿意你受人编排。”
顾还亭当时像是要说什么,碍于生病,或者别的,没有继续下去。第二天何楚卿醒了,也已是正午时分,摸摸顾还亭的额头,不烫了,就下床去,拨出电话委托杨绍钧去那厂子里看看。
书房的时光,十分的静谧,也许是有些阴天的缘故,下午的太阳光照进,也显得陈旧,是小说里颇具故事感的光线。
何楚卿大模大样的,坐在办公椅上,面前的办公桌边放着几样文件,有新送来的,也有已经看过的。那堆东西有种魔力,不论看哪里,回过神来都要再看它们两眼。
他先是单手翻动,故作没那么好奇,后来抵抗不住,终于是一样样检阅起来。命令草案、赤河部署调动......两样文件中央夹了张纸,是电报。只一眼,就放不下去了,标题是——中原联合军编遣会议。
正大光明的,何楚卿往下看,时间、地点,都和白昭洋所说相差不多。木地板的脆响,是有人抵达了门口,何楚卿慌了神,下意识是要塞回去,终究举着没动。
顾还亭即刻步入,见惯不怪似的,问他:“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举着的信纸,纹丝不动,何楚卿偏着头,从后头探出一双眼:“好意思说呢,你要去建京啊?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编遣大会?”椅背旁,司令停下来,直接就着他的手,俯身去看文字。他身体一向好,发过烧,一晚也就好了,只是嘴唇的血色还淡。
“还装不知道。”何楚卿是要闹,但放轻了声音,像怜惜,“去多久?”
“约莫一个月吧。”垂下眼,顾还亭看他,病气没散,有些温文尔雅的。平日太过凛然,这会儿简直有些书卷气,“昨天你说,工厂也已无所谓。如果别的事情尚且不忙,倒不如跟我一起去建京,权当散心。”
“说起这个......”举了半晌的信纸放下来,何楚卿转而去抓他的手,有些心不在焉的轻柔,“我想和你商量——戏院、赌场,都不要了。”
顾还亭眼眸微动,像是一下子,汲取到了精气神,目不转睛盯他,怕是又拿他开涮。
何楚卿认真地细数:“......可以转手给老杨。他为人敦厚,赌场兴许有些管不来,戏院一定没问题,我也没想赚他什么钱。至于八十一号,倒是可以趁着去建京,顺道跑一趟虹海,征求岳先生的意思,也委托老杨暂代管理好了......”
“那你......还有什么别的打算吗?”顾还亭这样说,何楚卿霎时没太理解,“那些都出手,你手头就没有事情了。”
何楚卿有些怅然,仍在笑,捏了捏他的手:“不是有你吗?刚来北宁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要我给你当秘书,休想耍赖!”
顾还亭不要他当秘书,只要他在这里。这何楚卿当然也知道,电话响,他单手去接,眼神还含情脉脉地流连。
“喂?老杨啊。”一定是工厂那头打来的。
“老板,”杨绍钧果然在那儿,说:“坏的机器都搬空了,剩了几架尚好的。我看这边很干净,一点杂物都没有,刚进来时候我还以为这边还有人在管呢......”
身边没有谁会在意他这个厂子,何楚卿一愣,再看顾还亭,用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眼神。
出行的时间,很快定下了,照例是乘专列。顾司令要走,这在北宁也不是秘密。何楚卿跟着一帮朋友,热闹了一阵子,以送行的名义痛快玩了几场。
临走那天中午,仍旧是大家伙一起,除了白昭洋,都是几个北宁大学的同学。白昭洋表现出格外地不舍,揽着何楚卿的脖颈,悄声说个不停,没少叫人嘲笑。然而私下里,交代的却是些接头地点、暗号,以及,他的代号申请已通过,顺理成章沿用“孤鸿”。
散场时分,何楚卿理所应当,是和白昭洋同路。送到白家,他也下车,塞了一只小锦袋过去。白昭洋向他调侃,这在私下也是不常见的:“贿赂吗?我们共济会,不讲究这一套的。”
那里头的两样,于何楚卿而言,意义非凡。他也笑,更往白昭洋手心深处塞一塞,“这是一个委托。如果我在建京,出了任何意外,你就挑个地方,把它埋了,作我的衣冠冢。”
白昭洋恶心里被拨动了,多了句嘴:“里头是什么?”
“如果我没死,”何楚卿笑眯眯的,“你要是不方便带走,也就埋了吧。”说完,他也拍他的肩,“还有,红雨楼散了,剩的一些衣冠头面,都存在他的化妆间里。戏院我给卖了,现在是老杨一手接管。那些东西很贵,是捐给革命还是送给下一个角儿,你定吧。”何楚卿很唠叨的,说个不停,“不过戏院最近才签了个新戏班,他们里头有个唱旦的,叫小金烟,我看很有他的遗风,你给关注关注呗。”
人要走了,要求提了一箩筐,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白昭洋也是一样没有反驳,皆是点头答应下来。扭头走掉前,何楚卿有些深沉,叫了他另一个名字,说的是:“有缘再会,晨风。”
隔着锦,白昭洋尝试着摸了摸里头的东西,一个圆一个方,方的很不规整,就像......白昭洋即刻明白了,有些悚然,汗毛都要凛起来。然而,何楚卿连这个都肯给出去,就为了在建京便于隐蔽,这样的决心,也的确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北宁到建京,和到虹海的路程相差无几,要费上一整天的功夫。由于是往京畿,那么还要谨慎些,顾司令带去的兵也不多,连何楚卿,都是一路上穿着军装,又成了个副官。
这个时节,南北温度差得不多。只是建京正是倒春寒,频频下雨,还没出车站,就觉衣裳湿了一层。
顾还亭不喜欢这样的天气,脸色不见变,一干的镜头、戒严的站台,重兵护送着他,直到上了车。
司机是中央派来的,整整派出一个车队去。顾还亭坐首辆,何楚卿没有和他同车。司令需要即刻赶到总职府邸述职,何楚卿是在后头,先载着行李,驶向分配的住所。
片区里,还未达目的地,公馆别墅就驶过了许多。这是一片显贵的居住群,想必四周住着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哪怕只是司机,想必也不会简单。何楚卿没枉然开口,说说草木、谈谈气候,那开车的男人,很快和他谈到了一处去,每隔一阵子为他介绍。
“这儿是外交部长的住宅......这儿住着欧联邦大使......”那些砖房,有的中,有的西,柱廊、漏窗滥用,没有一处平凡。
车辆停下来,何楚卿下车,辨认了门牌,是37号。看外表,也是一派的官式,有英伦见识过的都铎式的影子,灰白的一座小砖楼。
37号院落不大不小,寻个僻静是很够了。何楚卿顺手一指对面那栋西式洋楼,“哎,李先生,那儿住的是谁啊?”方圆几里,能清晰看见的就这一栋,想必也是最近的。
“噢,那儿啊!”司机很欣然,似乎感慨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是总职家的大公子,杨醉兴,现任是咱们总务部次长。平时啊,非常的仰慕顾司令。司令的住宅呢,也是杨部长特意求取了大总职安排的,就是为方便平日的拜访。”
建京派系林立,看来不是玩笑话。面上,何楚卿照旧是和姓李的谈笑,心中却是极其地警醒。什么仰慕,想必杨大总职是力挺太子系的,所以一定要证实,顾还亭和杨家的来往有多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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