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穹曾和流党有过交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是咖啡厅,何楚卿和孟光厽会面,带的是订做的那枚袖扣,穿的是新制的红褐色西装。
何楚卿回忆着顾还亭的那番话:“五六年前......联众国新成立的那段时间。”
“那他极有可能因此榜上有名,还需要报到上面去,核对下具体的时间。”孟光厽夸他,“你做得很好,但不要松懈。如你所知,吴穹是极其叛逆的份子,他虽然不至于自曝身份,但也要提防贩卖情报这样的情况再出现。”
这种夸赞,何楚卿没太当真,心中的波动,还远不及顾还亭向他吐露的时候。孟光厽接着说:“还有,陈乃良那个人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
那就是他的任务完成了。绷紧的防线,一下松下来,何楚卿霎时飘飘然的,身子快要飞起来,或者软下去。这对比下,才回过味来,之前是有多么地紧张,“为什么?”
“他已经坐实了双面间谍的身份。”孟光厽言简意赅,“也是机缘巧合下,让我们另一位兄弟知道的。但还有一件事——”
激动或是不安,何楚卿拧起眉头:“什么?”
孟光厽就笑了,很温驯的:“哎,你也不用反应这么大。虽然我也理解,你是才参加到这份工作——”
明知道他急,还在这儿唠叨,何楚卿不大耐烦:“闭嘴。”这话又不大对,“快说!”
孟光厽耸耸肩,嬉皮笑脸过去了,“李士义的事情,恐怕要落在你这边了。”
他的语气带点沉重,让人不是很想问下去。出的变故,极大概率是暴露,或者死亡。一块石头,压下是缓缓的,让人没有觉察,然而抬起再倏地放下,就格外地透不过气来。何楚卿答应了,按照上次的方式,把过目的身份信息尽可能记住,李士义这个人占据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还有一件事,”呼吸都像是间隙里挤出来的,何楚卿几乎是有点冷酷:“国务调查统计处,是个什么东西?”
国务调查统计处,国调处,是上年末新组建出来的。调查局是对外的盘查、搜捕,国调处就是对内的,换言之,他们甚至可以对调查局内部人员展开调查,是杨德晖一把新的剑,刀刃朝里。
建京雨后的街头,何楚卿想吸烟。雨雾蒙蒙,烟也是潮湿发腻。吸了没两口,就要扭身找个地方摁灭。也就是这一转身,拐角那边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来。他不动,那人也是没有动作,这一下,倒像是把对方给惊动了。
是跟踪。何楚卿才刚来建京,谁会怀疑到他?
在咖啡厅入门的铁桶上,红彤彤的烟头摁瘪,丢进去。何楚卿单手揣着口袋,目光锁定了灰淘淘的那个人,不论是推门,还是出入门,都是一瞬不瞬的盯着,直到把人盯跑。
“阿弟,”有人在背后叫他。这称呼太久远,意识到是谁之前,何楚卿已经是扭头看到了盛予其,“咱们好久不见呐。”
他依旧是拿腔拿调的,伶仃地一把骨头,西装是很好了,可是撑不起来,显得可怜,面容没看出大变动,更细的何楚卿也无暇多看。
虹海离着不远,何楚卿写给岳为峮的信,业已交代过情况,盛予其出现在这儿,也并没很出乎意料,一上来何楚卿就是不客气:“是你找人跟着我啊?”
盛予其那边,也是把他整体看过一遍了,理直气壮:“什么叫跟?离着老远,我看咖啡厅里有个人像你,托人来分辨分辨罢了,不然还不得到司令家去约吗?”
他那时在和孟光厽说话,这都被看去了。何楚卿不敢动声色,也不敢想下去。盛予其几年前就是人精,如今这项技艺,怕更是大有进步。
“那是多少号......”耀武扬威地偏着头,盛予其敞开的几颗衬衫扣子,露出嶙峋的脖颈和突出的锁骨,难为他不怕冷,“37号公馆?”
他是消息灵通,伎俩何楚卿也看得出,懒得计较,摆了摆手:“说吧,先生找我有事吗?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回虹海——”
“这种虚话不必和我说。”盛予其说着,有些摇头晃脑的,癫狂相愈见加重,“虹海,你也不必再回——”他长音拖着,后头又很简短,“先生走了。”
何楚卿很惊诧,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话音没落,盛予其就笑,肩头抖动得剧烈,“你怎么回事?心里盼着什么呢?不是那个走......他已经搬去了玛港。”
“什么时候的事?”信寄出去,到达也就这几天,如果岳先生看过了,那么离开也就是在这两日。
盛予其倒是不答:“他原本是安排——我在建京、俞悼河在虹海、你在北宁......这回好了,你把东西都给卖了,拍拍屁股走得干净啊?看来,司令是没少滋润你,怎么,终于想过那些阔太的生活了?”
何楚卿刚说:“先生——”
“先生很失望!”盛予其的口吻,像是比那还失望一万倍,“当然了,他也能理解。毕竟,你死了弟弟嘛。”
何楚卿一时不答,看向他,已经是很阴险的表情。“所以呢,我也只好是替他向你传达——东西已经给你了,当然是由你做主。至于何辰裕死了这件事,他当时看了报——那个画面,拍得很血腥啊......”盛予其眉头紧蹙,像是有些嫌恶地蹭蹭鼻尖,“哎呦,头都碎掉了——”
说到这儿,他是很期待的,譬如何楚卿能够朝他挥一拳,或者是拎他的领子,像从前一样。
何楚卿没有,神情有些超脱,像是走了神。为了更加地确认,盛予其放缓了语气,甚至略躬起身子,从下向上地观察他:“先生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还病了好一阵。”对方无动于衷,盛予其有些失望,也有些意外。
“先生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何楚卿面色如常地问。
盛予其若有所思,“没有、没有了......”
临走前,何楚卿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在玛港的地址是什么?”
盛予其心思不纯,岳为峮又不在虹海,那么,他留在建京,迟早是个祸害。何楚卿想着,一路驱车到家,径直开进后院,门也是进的后门。前厅果然是有客人,而且极有可能是杨醉兴。
军事会议就在后天,各方都来拜访过了,小杨更是对司令缠着不放。
上楼去,何楚卿浑身湿气,先泡进浴缸。没多久,薛麟述就跑上来,是来确认他回来没。何楚卿隔着门答了,心不在焉。湿喇喇地站起来,也没怎么细擦,披着的浴巾也没有系带子,浴室门开阖,水雾里,是顾还亭进来了。
司令穿的是睡衣,就是今日谢客了。何楚卿满不在乎的,衣襟大敞,东西一走一晃,水池边,顾还亭煞有介事地在洗手。
“猜我今天碰见谁了?”双臂反撑在台子上,何楚卿在他身边逗留,“盛予其,你记得吗......算了,他也没什么好记的。他来找我传达岳先生的口信,先生倒是已经走了,到玛港去。”
“......不是说十年吗?”顾还亭是在说多年前的一场谈话,岳为峮说十年后,恐怕就要离开内地。
“不是你说十年内?听你的呗。”何楚卿说着,往外走。不多时,顾还亭也出来了,要跟不跟的,缀在身后。何楚卿对此是心知肚明,难得地愉快放松。
他进卧室,顾还亭也跟着进卧室,唯独是在小酒柜拿酒瓶的时候,将瓶子同玻璃杯一起夺了过来,“晚餐还没吃,不要喝了。”酒杯叫他放在几米远处的小圆几上。
何楚卿懒得拿了,靠在酒柜上问:“这么多人来拉拢,那么你现在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了?”
顾还亭无所谓:“反正是中央派。”石景、太子、调查局、国统处......都是中央派,总归是联众国的。
何楚卿觉得,这话听来像挑衅。而顾还亭站在那儿,宽松的绸子睡衣也挡不住的身长玉立,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让人很想征服、主导。
边靠近,他边推搡着那柄肩头,一步步的,把顾还亭逼得连连后退。顾还亭早已是心醉沉迷,痴子一样去夺何楚卿的手,太笨拙了,没能抓住。
腿后,将床沿抵住了,何楚卿又停下动作来,几乎是邋遢地抓挠两把自己的锁骨。然而,就是这不经意之间喷薄出的男人气,让顾还亭的裤腰一下绷紧了,心甘情愿跌进了柔软的床榻之中。
太痛快了。最激烈而原始的欲望和行动,何楚卿什么都不想,承受着一股股悚然的快意。喘息杂乱,顾还亭扶着他的腰,什么都叫,宝贝、心肝......又一遍一遍地夸他。这样的鼓励,是有效的、积极的,越发地卖力。
何楚卿要酥倒在他的声音里,快了顾还亭一步,立刻就疲软下来。顾还亭则是灵巧地一翻身,像是还有着无穷的力气。大刀阔斧之前,先俯下身来,深深含住了那两瓣嘴唇。
军事编遣大会当天的凌晨,建京的赌场,依旧是灯火通明。
方砚于赌桌上下来,累了,也醉了。建京炙手可热是真,输也是真,好就好在,输也输不了满盘,总有人为他买单。
栏杆边缘,他站着吸烟,看楼下的狂浪像是局外人。明天这个时候,还有谁能在这个地方一赌方休,那真是说不准的事。一根没有吸完,栏杆又靠来一个人。他搭眼瞧了,但装作没看见——是太子党的人。
不单如此,而且为了避免交谈,很快地从原地脱开身,迫不得已下了楼去。
场子里,有人正朗声高叫着“天地人和”。这是在推牌九了。方砚于权当凑个热闹,看看这位幸运儿是何许人也。
没想到,这一看,就差点看出了大事情来。牌桌主位上,坐着的那个人,桃花眼、花瓣唇,无需润色,自是红艳,艳如桃李——是何楚卿啊!
他恍惚刹那,慌忙看表。时间没有回转,也未曾倒流。这里并不是玛港、虹海,正是建京。每每听到顾司令的名字,他也许曾经想起过何楚卿来,然而,这和打个照面,还是天壤地别。
自然,这样的牌色,除了小赌王,恐怕也难得有人打得出来。
方砚于是魔怔了,痴痴的,看着何楚卿嗔笑怒骂,一直到赌局结束。实话说,他有那样迷人的妻子在家,近些年,对于一般的美人,已是十分地抵触,正是自以为已经看破了红尘相的时刻。
但是何楚卿......那毕竟还不是别的人,而且尚未得到过。因此,他疯子一样堵在人家的必经之路,那也是理所应当。
见到他,何楚卿自是非常的意外,不大确定地叫他:“方少爷?”意外之余的蔑视,几乎是让方砚于一下亲近了起来。
他的荣耀、地位,唯恐何楚卿不晓得。然而,就在简短而不经意地自我介绍了一番,何楚卿照旧是淡淡的,故作不在意。但是方砚于看出来了,何楚卿的眼睛是亮的。
何楚卿是市侩的、狡黠的,就连这也令人垂涎三尺。“焉裁啊,好巧,”方处长说,“不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和我小叙一场?”
何楚卿也许本不想,思忖再三,还是点了头:“那么,我们去个清静些的地方吧。”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些酒,倾吐了许多的真心话。方砚于向他说了家庭,说了官场,感慨万千:“再美的美人,娶到自己家里,也就看着没那么美了!”
何楚卿那时候在笑,是窃笑。纵然是方砚于醉透了,也还记得他的神情......真是叫人销魂!
这样喝了一夜、谈了一夜,潦草分开,第二天,他们仍旧是约在赌场。不同的是,这回,方砚于带上了何楚卿曾相赠的瑞士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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