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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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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水风清,晚霞明。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后,芙蕖尚盈,风蝉声不定,水鸟影同飞。

“唉,老言啊,你说,这几孩子怎么跑着来了?不会是八纯卦指使的吧?”

“司命来怎么说?”

“他靠不住,乡亲们把火旺从水里捞上来把脉,他没摸到脉搏位置就说人家死了,又给丢水里头去了。”

黑暗漫山遍野,孤烟无足轻重,蓝雪萍的脑海里却满是溺水后的余悸。

自然醒的蓝雪萍听见窸窣的交谈声,那两人的对话、语气她再熟悉不过,但出现在此地匪夷所思,她便试探着去喊:“王马先生?言道医?”

蓝雪萍见那两人应声,又问:“阎十一跟火旺去哪了?”

言长寿给她递上盲杖安心:“他俩先醒了,在古寨闷得慌就出去闲逛了。”

“您俩老先生为何在卧虫山庄?”

王马潇潇与言长寿面面相觑,蓝雪萍不见二位老者苍苍两鬓经过时间的风化已然花白,饱经沧桑被岁月压弯了腰,曾经叮咛年轻一辈的人,早已命不久矣。

言长寿郑重道:“山庄里的人有股怪病,那白血便是。老夫路过此地想着帮父老乡亲们医治。”

王马潇潇则是顿了会儿才答:“贫道找块风水宝地养老,老了不中用,一年不如一年,不久前收到了言道医写来的信,便来了山庄。

唉,妮子啊,你为何还要回来?离火那小子手下并不缺人,你出事了,艮山跟离火怕是又要吵起来。

你家人知道了你当年并未祭天后怕神仙怪罪,最近又恰逢祭祀的时日,大凶啊。”

蓝雪萍握紧轻飘却踏实的盲杖,坦然道:“我知道,我来时想过此事,如果司命来打算献祭我,就不会让我与你们相见。还请二位先生带我去见司命来。”

走在道上,蓝雪萍听见多年未见的亲戚对她议论纷纷,声音蜷缩的堆积在一团膨胀,终被王马潇潇呵斥到退散。

献祭真的起到作用了,卧虫山庄已成世外桃源、富饶之地,鱼游鲜貌,随处可闻鸡犬鸣叫 。

散发自麦田的浓烈湿气笼罩着整座山庄,麦香抓挠着鼻尖,鞭着黄牛打紧丰收。

蓝雪萍见到司命来时,他正裸着身子惬意的在庙里乘凉,还顺着神龛上的贡果吃。

司命来始料未及,但那股镇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神情悠然地宛若置身于世外,荣枯随缘,不染尘埃。开口就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你们怎么跑我裤子里来了?

司命来见三人云里雾里的看着他,被稀释的话语迟迟没答复,他平淡如菊的耸了耸肩,接着吃贡果。

王马潇潇习以为常的扇着扇子:“道长啊,你不怕亵渎祖师爷?”

司命来弓着身子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脸,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有一抹玩味的笑意。

“论行不论迹,论迹无完人。况且,这天怪热的。”

“有小姑娘看着呢,你也不害臊。”

司命来不觉有何不妥,只觉得无趣,便轻咳几声回房更衣、随便披了件黄袍。他见面无表情的蓝雪萍忍俊不禁。

“蓝姑娘这是一醒就来见我?”

蓝雪萍面上云淡风轻,但语调有些别扭:“嗯,暗八仙在你手上?”

司命来阴森森小声嘀碎碎念:“无规矩不成方圆,祖师爷说,暗八仙得看仙缘,怎么轻易把此般法器拱手让人?凡事祭祀仪式过了后再说。”

“这么多年了,这里还保留着祭祀仪式。”

司命来端详起蓝雪萍:“是的,唔......你这次是特地来看望我的吗?我们觉得我们是老熟人也是老朋友,嗯?一定是吧?嗯嗯?不是么?嗯嗯嗯?最好是......”

王马潇潇打断司命来的絮絮叨叨:“自重一下,犯老毛病就服药,少拿人家小姑娘打趣。”

司命来跟没听见似的哦了一声,转身对着神像虔诚的把头磕得头破血流。

那就像丢在水上的石头溅起血花涟漪,地上留下一轮又一轮的水波印,沉闷的是血腥味还有撞击声。

蓝雪萍听着动静微微蹙眉:“倒不用这般相迎。”

温热的血糊了司命来满脸,出奇的散发着一股寒意。他抬头望着天地一线有一瞬间的恍惚与迷惘,不一会便热泪盈眶。那轮太阳晃眼得像是手术灯,仿佛迫使他盯着瞧的不是残阳的魅力,而是医生撑开眼睛用的镊子。

“蓝雪萍,你知道山顶上为什么有摔死的人吗?事不问缘由,这便是天道的安排,就像你终有一日会回到你出生的地方。所以我没有负任何人,对吧?嗯?一定?嗯嗯?哈哈哈!嗯嗯嗯?!”

蓝雪萍望着司命来的方向,紧绷的嘴角有种隐约的怒气,也是种无声的责备和深深的失望。片刻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有力量。

“可是,那可都是人命啊。”

司命来晕头转向的爬到蓝雪萍脚边。

“不不不!嘿嘿,我知道,你也知道,那是尸解,是成仙!留下来吧,别回养尸院了。”

蓝雪萍跟司命来完全聊不到一个话题上,这全归功于司命来的胡言乱语。她不知道司命来是真疯还是用晦涩难懂的话术敷衍自己,现在这无关紧要了。

蓝雪萍离开时问王马潇潇、言长寿:“二位老先生觉得司命来是哪种人?”

王马潇潇神色凝重,目光深沉如踏远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天才,他的道术不是那般熟练,不像个道士,倒像是个读书人。唉,疯得像贫道一位故人。”

蓝雪萍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又猛然缩紧。

回古寨时,阴云密布的天又下起来雨。

皇甫火旺正裹着毛毯、喝着热茶,赏着雨景。

“雪萍姐,这里伙食意料之外的好,不过我瞎逛了几圈,四周环山,云雾缭绕,啧,没岀口,只有旁边那条黑水河。用王马先生的话来概括,这里不是夜间寒气重,就是正午阳煞,叫人心里不踏实。”

“你跟司命来聊了吗?”

皇甫火旺随口推托:“嗯,哈哈,不过他说的话我都没放在心上。”

蓝雪萍低着头思索着:“看来他的话很深入人心。”

次日暮晨蓝雪萍就听见送亲的锣鼓声,天寒色青苍,一片朦胧,北风枯桑,朔风劲且哀,浓烟滚滚,符香飘。

凤冠霞帔,红衣绣鞋,如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无疑断送了一生。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不知与谁同倚。

花轿起,司命来舞着法器领着队伍往雾茫茫的山上走。

在明事人眼里无非是以宴掩丧,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山神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年年岁岁白头偕老。

皇甫火旺跟阎十一见蓝雪萍心事重重,也没打扰她,两人偷摸去看司命来做仪式了。

蓝雪萍独自坐在江畔,眼前暮色如水,凉意袭人,唯有那像是咏叹的潺潺水声掩盖了她细微的呼吸和动作。

江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恶臭,它随风飘荡,时而浓烈,时而淡薄,似乎是鱼腥味。

有人叫她回家,她说那不是她的家,是她那不尽人意的亲戚与她父母的房子。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她的家在三花福利院、在养尸院、在醉梦楼,唯独不在山庄古寨。

她家里三个姐妹,偏偏只有她生了一头吓人的白发。又碰巧她出生那日母亲难产而死,她被街坊四邻归为“灾祸”,连一生都被她爹划分好了。

那些姑娘从崖上摔下时,被峭壁上的岩石割的遍体鳞伤,有些连肠子顺带五脏六腑溜进了旁边的黑水河里,被游鱼蚕食殆尽,有些落入更深处的洞穴里尸骨无存。

很久之前,她不是第一次遇见那个红袍道士,但却很陌生。可能是因为他成了离为火,也可能是离为火成了他。

极道的身份在手腕上,跟自残一样,乾天为六条红色的割痕,坤地为六条中断的黑痂,均为乾天的那把尸解剑所赐。在皮肉之下,得撕开皮肉才能瞧见。

离为火问她:“想不想摆脱痛苦?”

“当然想,蓝家、娘家都不把我当人,没有人要我。”

“人啊,生到这世间就是为了乐呵的。福生无量尸仙太岁,极道者衡幸福。入了极道就可以得到无量幸福。”

“我该如何入极道?”

“乾天老大有令,极道不收等闲之辈,所以......去证明自己吧。”

证明做到了。

但极道无法医治她的眼睛,她想瞧瞧她曾没瞧清的事物与想要瞧清的事物......

几个时辰后,队伍扛着花轿回来了。

空中飘来了难以忍受的气味,酸涩刺鼻,令蓝雪萍的头抽痛不已,连连后退。但是父老乡亲们却争先恐后的围了上去。

花轿里有东西不断溢出来,溅落在地上,流了一地。

随着司命来用拂尘拨开帘子,里头的东西才倾泻出来。

那是种由棱纹的半弹性物质构成、形似木头的东西,从顶部伸出几条圆柱形肢体,每条约长几寸,和本身一样遍布繁杂的棱纹,还有点像粘了酱汁的发霉腌黄瓜。

它苍白且光滑的表面之下,肢体有时候收缩得几乎看不见,有时候伸展为从极短到各种长度,不断收紧的螺旋看着昏花。肢体的尽头是硕大的羊角,中央基部有一圈高高隆起,形似花蕾的弹性器官。

诱人的花香味先一步钻入了味蕾与毛孔,人们看着眼前怪异形状之物,不由自主产生一种疯狂的渴望。

司命来给每人撑上一碗,若有若无的傲慢像喂猪一样。

大家感激涕零,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有救了”、“感谢山神”。并非没人关心那不知所踪的新娘子,而是他们都在欺骗自个——骗早已不在乎,新娘已经跟山神过上好日子。

司命来自认好心的留了三碗给蓝雪萍、皇甫火旺、阎十一,他说此为山神降的避灾之物,食后可万事如意。

皇甫火旺看着眼前的乱七八糟欲言又止,他看着蓝雪萍跟阎十一都吃了,得了个能吃的认定,但是他最后还是没下得去口。

“雪萍姐,我看见司命来......”

蓝雪萍心烦意乱,她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司命来的事。

“他怎么了?”

“呃,那个......这个......其实、其实,也没什么。”

皇甫火旺似乎想找蓝雪萍聊点什么,阎十一在旁提醒他组织好措辞再说,他话到了嘴边又紧张的咽了回去,推着阎十一当无事发生离开了。

蓝雪萍感觉手脚钻心的冷,刚吃过的东西似乎已经消化掉了,在心脏有节奏的跳动下,推动着肠道慢慢下滑,此时此刻肠子就跟打结了一样痉挛着发抽。

蓝雪萍当天夜里做了个噩梦。

我昏昏沉沉的,天空也昏昏沉沉的,翻卷扭曲的灰黑色云层近乎压到我的胸口。

不知何时走入了那一块通白的地块。干透了的白血黏糊糊地扑在地上,脚踩在上面还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皮肤触感。

在蓝雪萍稍微适应漆黑的环境后时听见有人在她面前哀嚎,引着她,撵着她。

已故的阿姐阴魂不散的向她断断续续的哭诉:“阿妹,我好痛,有人在啃我,求求你了,救救我......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你说话啊,真让人失望.....”

蓝雪萍想辩解,她睁大眼睛去看模糊不清的阿姐,但眼睛突然咧开了,里面生出肉芽,眼泪一下子全部泼了出来。她捂着生出异物的眼睛泣不成声。

“我没有负任何人,阿姐也是希望我活着的。”

蓝雪萍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似曾相识。随着眼睛周围越来越多的肉芽不断的撑开扭曲的口子,几束光入眼,她竟然失而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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