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李蕴华的声音从里面轻飘飘传来,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贾环闻言,抬脚步入房中,赫然发现李蕴华正和一个中年太监低声交谈,见他进来,两人话语稍歇。
贾环目光在陌生的太监身上一扫而过,旋即收回,再次拱手,声音清朗沉稳:“不知大人召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他的姿态不卑不亢,眼神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警惕。
李蕴华结束了与太监的私语,目光流转向贾环,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混杂着显而易见的无奈、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难以捕捉的歉意?
只是那抹歉意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就连贾环也没有注意到。
李蕴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身子一偏,手掌朝向旁边椅子上的中年太监,动作透着一股刻意的疏离,声音里含着几分官场上惯用的尊敬,尾音却微微发冷,像冬日早晨呼出的一口白气,“贾侍读,这位是宫里的张公公。”
言语间的分量,已将此人身份不言自明。
但见那太监面皮白净光滑,无须,穿着一身彰显身份的暗紫色宫缎袍子,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搁在膝上。他脸上挂着笑容,见到贾环进来时,那刻板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细长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探灯一样,不动声色、却又极其仔细地将贾环从头到脚筛了一遍。
太监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微微欠了欠身——那动作与其说是见礼,不如说是一种点到即止的姿态。
开口的嗓音中,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柔和,每个字都像是从舌尖上滚过,被一种奇特的韵律托着:“贾状元,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人呐……”
太监拖了个不紧不慢的腔调,自带着宫里的威严,“果然少年英发,气度非凡。英雄出少年,诚不我欺!”
贾环心头警铃嗡鸣大作。
太监出现在翰林院大学士的值房,点名要见自己,这番做派……他已然猜出了此人七八分的来意,心头骤然收紧。
然而,面上波澜不起,仿佛春风拂过水面。他立刻上前一大步,腰身躬下去,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中的恭敬,声音依旧保持着清晰稳定:“贾环,见过张公公。公公盛赞,贾环实不敢当,心里惶恐!”
“呵呵呵……”张忠平轻笑起来,那笑声如同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欢愉,显然对贾环这份恭敬的态度甚为满意。
因此,他没再看李蕴华,而是和颜悦色地问起贾环:“贾侍读在翰林院里可还做得舒心、习惯?平时都读些什么书?”
“多谢公公关心!”贾环笑着说道,“在下初到翰林院,承蒙李大人厚爱,并不曾有不适之处。”
李蕴华看着两人这般“客套”,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轻蹙起,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如鲠在喉,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沉默地立在一旁,袖中的手指悄悄捻动。
贾环精神高度集中,应付张忠平的每一句问话,力求言语滴水不漏,举止合乎礼度。只是在精神高度集中之下,没有注意到李蕴华欲言又止的挣扎。
两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张忠平终于缓缓起身,象征性地掸了掸那干净无尘的袍袖,朝着李蕴华展开他那标准的、职业化的笑容:“李大人,看时辰也不早了。既然事儿都说开了,咱家就先到廊下候着,不耽误您二位说说体己话儿了。”
说罢,他转向贾环时,笑容更是盛了几分,眼角的褶子堆叠起来,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贾环身上转了个圈,微微颔首,悄无声息地踱出门去。
门口两名青衣小太监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几人离开如同无声的影子。
值房的门被悄然合拢,轻响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铺在地砖上,光柱中尘埃悬浮翻滚,更显得空气沉闷粘稠。
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屋内仅剩的两人肩头。
李蕴华的目光定在紧闭的门板上,仿佛要穿透木头的纹理看清外面的情形。
良久,他才缓缓转头,眼神复杂难辨地看向贾环,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而带着浓重倦意的叹息。
“贾侍读,”李蕴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比平日多了几分苍哑,眼中复杂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他斟酌着词句,欲言又止,“你……唉!”
他猛地吸了口气,迟疑道:“今日之事,你心中……莫要埋怨老夫。这般匆忙将你推上前去,实属情非得已,身不由己……”
随后,他的语气急促了几分,透着一股无奈的自辩,“偌大一个翰林院……竟至于……竟至于一时无人堪用!此等境地,老夫亦是……亦是无颜哪!”
说出“无人堪用”几个字,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仿佛这是对翰林院莫大的讽刺。
贾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沉静如一泓深潭,里面翻涌的暗流被他死死压制住,没有急于开口回应。
沉默。
这片刻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质问,带着千斤之力,压向李蕴华。
贾环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莫名让李蕴华愈发不自在,随即稍稍移开视线,避开无声的压力,眼睛微微眯起,换上了更为肃然,甚至带着几分长辈耳提面命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此番入宫侍驾,切记!”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此处要警醒,要记牢——多看!少说!最好闭口不说!无论入目何事,入耳何言,只当自己是庙里的泥塑木胎即可,什么该收束于腹内,什么该消弭于心间,一丝一毫都不可大意!”
紧接着,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殷切的告诫,“宫中那方天地,非比别处,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一定要切记,莫要……有丝毫意气用事!”
贾环一字一句听着这“语重心长”的训诫,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闷气猛地冲撞着胸口,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角那一抹惯于维持的恭敬弧度,终于忍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话说得再漂亮,何曾问过他是否愿意?
人都被带到门口了,这太监的行止意态,明摆着就是要立即带他离了翰林院!
这算什么?
这分明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强弩架上了弦矢!把他当卒子推出去填那凶险的火坑!
此刻再说什么“莫要埋怨”?
惺惺作态至此!
怒火已然在肺腑间灼烧,然贾环深知此情此景,半点也发作不得。
只得用力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翻涌情绪,指节在袖底攥得发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下官……谨记大人教诲!不敢或忘!”
而后微微抬头,目光直视李蕴华,笑着提醒道,“只盼……大人切莫忘了……先前应允过下官之事!如此,下官即使去了,心中尚能有几分慰藉!”
贾环将“应允过下官之事”几个字,咬得分外清晰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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