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大彪跌跌撞撞地从闷罐子般的房间里挤出来,头也不回地穿过嘈杂的走廊。他一把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室外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他这才感觉到喉咙已经干得发疼。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街角——罗森便利店那亮着的白色灯箱,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他顺手在货架上拿了瓶可乐,正要转身结账,店门又被推开了。几个戴黄色安全帽、工装沾满灰泥的工人吵嚷着涌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淡淡的汗味。其中一个精瘦的汉子走到面包货架前,用满是尘垢的手拿起一个面包,翻来覆去看了看价格标签,犹豫片刻,又轻轻放了回去。
\"不买就别摸来摸去!\"收银的年轻小伙子隔着半个店喊道。
\"买!咋不买!\"旁边一个面色黝黑、嗓门洪亮的工人立即用浓重的口音顶了回去,\"瞧不起人是不是?\"他们最终只拿了几包最便宜的榨菜,然后合力抬着一桶4.5升的矿泉水,\"咚\"的一声放在收银台上。
寇大彪默默排在他们后面。收银员扫完码,接过那些皱巴巴的零钱时,手指刻意翘着,避免直接接触。工人们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态度,拿起买好的面包和那桶水,推门而出。
结完账走出店门,寇大彪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拧开瓶盖连喝了好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说不清的烦躁。一抬头,看见刚才那几个工人正蹲在路边背风的墙角,撕开面包和榨菜分着吃。那桶大大的矿泉水在他们手中传递,每人都直接对着瓶口喝上几口,白色的呵气在冷空气中缭绕。
一阵凉风吹过,寇大彪点着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泛起。他是在同情那些工人吗?不,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恐惧——恐惧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这不就是父母老师常说的\"不好好读书,将来只能吃苦\"的活生生例子吗?
可他总觉得这世界不该是这样。读书人不是更应该明事理、懂尊重吗?为什么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反倒把底层劳动者当作可以随意使唤的工具?他想起刚才在人力资源市场里,那些挂着工作牌的人看求职者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待处理的货物。
他原以为只要肯出力,就能挣口饭吃。可今天的遭遇让他明白了,在这个体系里,光有力气远远不够。部队里教的吃苦耐劳,在这里反而成了容易被利用的软肋。那些工人明明干着最累的活,却连买个面包都要被嫌弃;而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动动嘴皮子就能从他们身上抽走血汗钱。
寇大彪掐灭烟头,苦涩地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空发感慨,不过是仗着还有个能回得去的家。而那些工人,连选择\"要不要被剥削\"的权利都没有。
他裹紧外套,低头走向公交车站。一辆66路公交车晃晃悠悠地进站了。车厢里人不多,弥漫着一种温暖的倦怠。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凉的座椅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一丝寒意。窗外,城市的霓虹正次第亮起,将暮色染成一片朦胧的紫红。车子先是驶过流光溢彩的商圈,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冽的光;接着,又穿行在略显破败的老街区,沿街小店里透出昏黄的灯火,人影在雾气朦胧的玻璃后轻轻晃动。
在这个移动的、与世隔绝的铁皮箱里,那个尖锐的问题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如果剥去现在的一切,真把他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像那些工人一样毫无倚仗,他能不能活下去?
这个假设让他心头一紧。但随即,一股熟悉的倔强顶了上来,像是在反驳那个怯懦的自己。他寇大彪什么时候认过输?
不就是从头再来吗? 他想起在部队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不也是从被人看扁、独自咬牙坚持开始的?最后不也证明了自己?今天这点挫折,和当年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天无绝人之路,他寇大彪的韧性,自己最清楚。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眼神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清亮。不过,他心里还是偷偷决定,把今天这一切全都烂在心里。
公交车晃晃悠悠到站,寇大彪随着人流下车,冷风一吹,让他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他下意识地摸出那只老旧的诺基亚,屏幕果然亮着,连续几条未读短信挤在一起。
发信人全是陌生号码,内容却大同小异——都是通知他明天去面试。仓库管理员、物流跟单、保安班长……清一色是他今天在那个求职网站上,抱着广撒网的心态用“一键海投”功能扔出去的简历。
若是几小时前,收到这些“回复”他或许还会有些期待,仔细看看地址和时间。但现在,他再也不会相信这些狗屁的东西了!他摁灭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头也不回地朝家走去。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母亲系着围裙站在门口,脸上是惯常的担忧:“回来啦?这一下午跑哪去了?饭吃了没?”
“吃了点。”寇大彪侧身挤进门,弯腰换鞋,避开母亲探究的视线,“出去转了转,后来……去网吧玩了会儿电脑。”他撒了个谎,声音有些发干。家里虽然比外面暖和了许多,却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气闷。
“哦,那你洗一下手,准备吃饭。”母亲没再多问,转身走向厨房,“锅里还热着汤,我帮你去热一下。”
“不用了,妈,我不饿。”寇大彪应着,快步走回了房间。
他快速打开电脑,再次打开了那个求职网站。浏览器窗口赫然还是那个求职网站的界面,花花绿绿的招聘信息挤在一起,像一张张充满诱惑却空洞的脸。他没有丝毫犹豫,找到右上角的头像,点击,下拉菜单里选择“注销账户”。系统弹出确认框——“注销后,您的所有简历投递记录将被清空”。
清空。正合他意。
他果断点击确认。页面刷新,变回千篇一律的登录首页,仿佛他今天一下午的奔波、屈辱和挣扎,从未发生过。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又一条面试通知挤了进来。他拿起手机,直接删除。他要把这些看似是“机会”,实则是将他推向那个恐惧深渊的引线,一条条掐断。
就在他删到最后一条时,一个熟悉的号码突兀地弹到了最上面。尾号是,要灵就不灵?这不是陆齐嘛?
“兄弟,帮你买的手机到了,你过来拿一下吧。”
寇大彪看着这行字,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松弛了一些。他心想:陆齐这家伙总算也派上了一次用场。
他打字回复:“行,多少钱?我马上给你。在哪碰头?”
陆齐回得很快:“钱的事不急。晚上七点,阿狼烧烤见面。”
寇大彪回了个“好”字,将手机扔在桌上。他躺在床上,脑中回想这一天荒唐的经历,他能和谁去说吗?不,他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但眼下,上午戴李明耍自己的事,他肯定要找陆齐这个介绍人要个说法。
傍晚七点,天色刚擦黑,阿狼烧烤已经热闹得像个煮沸的锅。狭小的店里人声鼎沸,油烟裹挟着孜然和辣椒的香气在空气里翻滚。寇大彪刚推开门,热浪便混着嘈杂扑面而来。眼尖的老板娘一边利落地擦着桌子,一边扬手指引:“来啦小伙子!你那个戴眼镜的兄弟,早就在最里头等着喽!”
寇大彪朝老板娘方向微微颔首,拨开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隔间。在墙角那张油腻腻的小桌旁,陆齐正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镜片上,明明灭灭,看不清眼神。
寇大彪接过盒子,包装表面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掏出钱包,“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陆齐摆摆手,拿起桌上的饮料给他倒上一杯:“急什么,兄弟。你先用着,我知道你现在困难。”他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熟稔。
寇大彪一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虚伪还是好意,但还是执意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递过去,“我还没到那一步呢,真的有困难再找你开口。”
陆齐看着寇大彪严肃的神情,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钱,并退回五张,“要不了那么多,这些你拿回去。”
寇大彪正伸手接钱,一个身影便轻盈地来到桌前,在陆齐身旁坐下,带进一阵淡淡的香水味。这是个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女子,米色大衣搭配着浅蓝衬衫,衣着整洁得体。她没有浓妆艳抹,显得朴素又端庄。
寇大彪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这应该就是陆齐的女朋友,也是导致陆齐和严长军决裂的那个女人。
“回来了?”陆齐很自然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随后转向寇大彪,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兄弟,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婆,宋文景。”
寇大彪连忙点头:“你好你好。”他心里嘀咕,这名字听着像个文化人,倒是跟本人那股书卷气对得上。
宋文景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说:\"你就是大彪吧?我们陆齐一直和我提起你。\"她的声音响亮得与文静的外表形成反差,带着一股自来熟的感觉。
寇大彪心里那根敏感的弦被拨动了。他扯出一个笑容,顺势问道:\"哦?他都说我什么了?\"目光扫过陆齐,只见对方正低头专心拨弄着烤串,动作显得有些刻意。
\"他说你读书时候是个天才,特别聪明,还讲了你们好多趣事。\"宋文景带着笑意回答道。
这话让寇大彪微微一怔,和他预想的铺垫完全不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宋文景又接着说开了:\"他说你是个很特别的人,和他们差生一起玩,但读书成绩又很好。\"
寇大彪脸上肌肉僵硬地笑了笑,端起杯中的可乐掩饰了一下:\"呵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这些干嘛?我不也没考上大学嘛?\"他心里嘀咕,这难道是陆齐故意试探自己嘛?
陆齐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宋文景的腿,脸上带着尴尬:\"哎呀,你话有点多啊,说得我兄弟不好意思了。\"
宋文景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依旧意犹未尽地接着讲了起来:\"我们陆齐他可一直把你当偶像来看的,心里头崇拜着你呢。他说那时候他被那两个前女友玩弄的时候,都是你......\"
\"文景!\"陆齐出声打断,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严肃。
寇大彪呵呵干笑了两声,心里却瞬间警铃大作。这突如其来对自己的夸奖,像一块过分甜腻的糖金片,硬塞进他嘴里。他几乎立刻联想到,这怕不是陆齐在为之前戴李明那件坑了他的事做铺垫、找补?想让自己放过戴李明,不去找他麻烦?
这时,宋文景又补充道,语气真诚了许多:\"陆齐一直跟我说,他这辈子,就你一个真正的兄弟,他把你当自己人看待。\"
这话像一根小小的刺,轻轻扎了寇大彪一下。他避开宋文景的目光,望向陆齐,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粗鲁的随意,试图化解这令他坐立不安的温情:\"你倒是什么都和你老婆说啊?\"
陆齐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低声说道:\"兄弟,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说着,他把刚才收下的钱又塞回寇大彪手里,\"这手机就当是我送你的。眼看要过年了,你生日也快到了,就当是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
恩情?这两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了。寇大彪心头一热,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可理智很快压下了这份感动——陆齐或许只是在做戏给自己看。
他该不该怀疑陆齐?他自己也不清楚。可陆齐能记得自己生日,这不比其他人要好太多了嘛?他没理由再不给陆齐这个面子。
戴李明那破事,也没必要再提了。反正自己也没吃亏,聪明人之间,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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