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被刺的火冒三丈，眼睛里的愤怒，似是要将眼前这个垂死之人燃烧殆尽。
法喀丝毫不以为意，过了今晚他就不在人间了，康熙能把他怎么样呢？
是在八旗贵族议论纷纷之下拦着不让下葬，还是下葬了再挖出来鞭尸？
眼前这个帝王可在乎面子了，更在乎青史留名，绝不会干这种抹黑自己的事儿。
气归气，恼归恼，最后还是得放过，那他还在乎什么呢，不把这些年的憋屈宣泄干净，难道还带着满腔郁气含恨而终？
“胤?也是可怜，摊上你这么一个阿玛，他的出生是他大姨用命求来的，可他的命运却早就被你安排好了。你对他，看似纵容实则无视，从未将他视作儿子，而是用来安抚蒙古的棋子。棋子么，当然不需要聪明，只要听话，听话就成。”
“我姐姐、妹妹，没有在后宫争斗中输的一败涂地，而是被枕边人忌惮至死，我也被你忌惮至此，你够狠也够绝！！”
憋着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法喀又咳了一口血，然后彻底躺了下来，眼神迷离地盯着眼前人，有气无力地自嘲道：“看着我这般狼狈，陛下很高兴吧。”
羞愤恼怒过后，康熙心里一阵自苦，旁人揣摩数年才能看透的，法喀一眼就能识破，这样的人，他是既喜欢又忌惮。
临了听他这番话，康熙有些恍惚，莫明的眼睛有点酸。
法喀是个人才，他早年曾想过要与之君臣相得，开创大清盛世，奈何……法喀太聪明，又过于圆滑，压根掌控不住。
用不了的，就只能毁了。
法喀抬头一看，瞧见在烛火下亮晶晶泛着光的泪珠，“你哭了？”
声音虚弱，语气还带着点调侃，神色却松缓了许多，似是彻底释怀了。
康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感觉到有湿湿的，感觉心里愈加的压抑，无奈地叹气，“总归是朕，对不起你们。”
“你走后，朕会让十六娶了你女儿，往后你这一脉也算有了依靠。法喀，你是个很能干的人，只可惜、只可惜你不受掌控，朕、朕不得不废了你。你恨朕、怨朕都是应该的，可你要知道，君臣是不一样的，处在你的位子，你恨是理所应当的，可站在朕的位子，为了稳定大局，些许小、小处，朕不在乎，也不能在乎。”
“你说得对，朕亏待了你姐姐、妹妹，也没照顾好胤?，但朕确确实实为胤?计过。他性子憨厚，压根不适合朝堂，朕无视他、纵着他，也替他谋了退路，满蒙联姻是朕替他安排的路。”
康熙摇头，就胤?的性子，没有满蒙联姻，他能安安稳稳活到今天还不被各方猜忌、算计吗？闭目养神片刻，叹息间过往恩怨都成了空，声音哽咽说道。
“法喀，咱们君臣这辈子互相猜忌、地方，朕冷了你，你也自苦了十五年，一切都到头了。朕是欠了你，欠了你姐姐、妹妹，可到底，朕也没薄待钮祜禄氏，阿灵阿打压亲兄弟没错，但朕该给钮祜禄家族的荣耀都给了。”
“遏必隆的爵位朕会给尹德，你儿子策定身为皇孙师父，该有的待遇朕也不会克扣，往后的路，就看他们怎么走了。”
说完，康熙起身径直离去，打开房门那一刻，与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对视，整个人心揪着疼。
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是你，是你害了我安布、额娘，又逼死舅舅，放养我，任由我不成器吗？”
看着不威自怒的眼前人，再没了以往的畏惧，愤怒地指责，“皇阿玛，我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到底算不算你的儿子？你真的一开始，就定了我的去处吗？”
“胤?，胤?，朕，朕……”康熙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可以在法喀面前恼羞成怒，可以因法喀所言忌惮又暴躁，却不知该如何答复自己的儿子。
胤?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也不是心胸狭隘的睚眦必报之辈，更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可今天、今天，他真的想把一切问清楚，想要个切确的答案。
心里被捅了个窟窿，一切都空落落的，没有答案，仿佛就再也填不满了。
给予他回应的只有无声的静默，默然无声的背后，是无法接受的残酷“真相”。
薨逝的安布，早逝的额娘，病危的舅舅，还有……茫然无知的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是被眼前这个血脉至亲所摆布，离别、苦难、冷漠……所有的遭遇，都源于他。
急匆匆赶来，落荒而逃地狼狈离去，胤?来的意外，走的也意外。
康熙看的明白，所有都是精心为之，是垂危的法喀，最后摆了自己一道。
然而，康熙已无力追究这一切，胤?的惶恐而去，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失去这个“儿子”了，胤?永远不会再真心实意地唤他“阿玛”，父子之间将永远隔着、隔着……
康熙走后，法喀咳血更厉害了，已然是弥留之际，死死攥着尹德、策定的手，“咳咳咳~胤?、胤?听见了吧？他们父子碰上了，对不对？”
“对，对！”
尹德哭着点头，早年丧父，是三哥法喀撑起了国公府，又长兄如父般带大了他。
如今好不容易家族情况有所转圜，三哥却要走了……
“那就好，往后，往后他每一次见到胤?，都会想起今天这一幕。愧疚、感伤、不忍……足以令他下意识地护住胤?，不把胤?牵扯进漩涡中。胤?、胤?便能如温僖所愿，唯愿我儿愚且直，无病无灾得善终。等我下去了，也好、也好跟她、跟大姐说一说这个外甥。”
法喀艰难地看向满脸是泪的策定，轻声道：“弘昭、弘昭小阿哥还在吧？让他、让他来。”
策定抹泪，起身把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弘昭牵进来，法喀打量弘昭许久，笑着道：“是个活泼的。听说小……小阿哥成立了皇天帮，每个入帮的人都要交帮费？”
“是啊，入帮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交帮费，怎么一起享福！！”弘昭起初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而后索性彻底放开了，实话实说。
“臣在城外有一处大庄子，三百亩地，上千个佃农，以及几十箱银锭，只要小阿哥点头收下我孙儿他们，这些就是臣替他们交的帮费，如何？”
弘昭想了下，感觉有点像天上掉馅饼，既想要，又害怕是陷阱，有些扭捏地嘟嘴生闷气。
“你这性子很好，是该多提防。不过小阿哥放心，我一家子都捆在雍郡王府这条船上，不敢得罪你。如此行径，不过是希望我死后，儿孙有人照拂而已。小阿哥是皇孙中最讲义气的，不托付给你，给谁呢？至于别的，也是有一个要求的。我小女，也就是你舅母的妹妹，要嫁入皇家了，但得守孝三年，烦请小阿哥多在尚书房……咳咳，盯着你十六叔，帮我小女把把关。”
弘昭赶紧点头，几十箱银锭呢，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不就是照顾小弟、盯着十六叔嘛，捎带手的事儿，完全没问题。
法喀颤巍巍地从怀取出个金钥匙，“一言为定。”
“当然，小爷是站着撒尿的，一口唾沫一个钉！！”
弘昭欢欢喜喜拿了金钥匙，左摸摸衣服，又松松鞋，总感觉放哪儿都不对劲，索性直接挂脖子上，决定回去了让额娘给他找地方放好。
法喀把五弟富保叫到跟前，最后叮嘱了一番，他死后，必须召集族老，把阿灵阿给除族了，不能让他的名字留在族谱上。
“阿灵阿与四爷、四福晋有旧怨，又在八爷、十四爷之间反复横跳，无论谁上位，都不会善待他的，不能留他祸害家族。至于小乌雅氏，大街上丢尽了脸面，无论真疯假疯，注定是活不成的。只一件事，你们得答应我……”
法喀张合着嘴，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再如何用力都说出不来。
尹德、富保却明白他的想法，异口同声道：“三哥放心，四哥走得早，四嫂（佟佳氏）这些年也过得艰难，我们会照顾侄子侄女的。”
“呃……”法喀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侧头看向赫舍里氏，眼中留出一丝怀念，又似不舍。
赫舍里氏握着他的手，眼眶盈盈地苦笑着说：“你放心去吧，策定是个孝顺的孩子，绝不会苛待我。”
策定及其福晋也连连表态，一定会上孝顺额娘，中照顾弟妹，下教养侄子侄女的。
一听这话，法喀笑着摸了摸策定的头，瞳孔渐渐涣散，一生如走马灯再现，总觉得不值，可临终榻前，兄弟相亲，妻子挂怀，儿女和睦，好似，也没什么不圆满的。
要交代的事，早些年已经交代完了，也给未出嫁的小女儿、还没长成的孙子孙女找好了路，所以了无牵挂了，法喀最后笑着闭上了眼。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四子时一刻，已革一等公法喀离世，帝下令以国公之礼下葬，幼女赐婚十六阿哥胤禄，钮祜禄全族叩谢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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