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弘抬高手臂，想要触碰那仿佛近在咫尺的金色海洋，可下一秒，他那被海洋点亮，如灿金火焰一般的眼眸骤然失去了色彩。
死气沉沉，就像头顶同样黯淡无光的夜空。
那片足以照亮这片大地每一个角落的淡金色海洋悄然褪去了，留给天空的，只剩下了一片孤寂落寞的黑。
几颗星光点点，仿佛是海洋退潮时残留下的磷光，昭示着它曾存在于此的事实。
陈子弘就那么僵硬地举着右手，直到错综排布在夜空中的星星闪烁了一瞬，他才后知后觉地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警笛声，闹铃声，此起彼伏的喧哗声，以及时不时在天空攒动的诡异阴影，就是那片浩瀚夜空下仅剩的事物。
听到那熟悉的闹铃声，陈子弘迟疑地摸索起自己的手机，刚一打开，无数的信息便在狭小的界面上疯狂弹动起来。
有安玉晴的，有陆文的，有“狐仙”的，有胡雨的，有宋老的，这些电话号码一串接着一串的打来，纷纷记录在了未接来电里。
而且，全都集中在一分钟以内。
也就是说，这场异象仅仅只是持续了一分钟，便自然消退了。
手指在那几串频繁刷新的未接来电上犹疑了许久，陈子弘却是没有选择接通任何一起电话。
他将手机调至静音模式，再度抬头，看着在天空翻滚的云海，闪烁的阴影，时隐时现的月亮。
从未像现在这般热闹的天空映入陈子弘的眼眸，骤然袭上心头的迷茫让他不禁抬手扶额，满目皆是痛苦。
为什么脑海中的那片海洋会跑出来？
为什么他刚才没有预知到这一幕？
为什么除了人类，诡异也能看到那片海洋？
这会不会对后续的计划产生影响？
他该怎么办？
手腕上的银白手镯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无助，登时散发出了如太阳一般温暖的热度。
“阿弘。”
陈子弘听到来自“鸣鸿”的问询，杂乱无章的思绪瞬间回拢。
“我没事，别担心。”他轻声回应道。
深吸一口气，陈子弘勉强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在良久的沉默过后，他才将视线从深黑广袤的天空收回。
“……‘旱魃’，我想今天的交谈可以到此为止了。”
看向依旧在仰望天空，并没有分给他一丝注意力的诡异，陈子弘的面上再无笑意：“回去照看好黄宁风，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是‘你’的孩子。”
说罢，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向着道路的另一头走去。
在那里，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轿车已经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先知，01无法观测到天空的异象，照相机也无法记录。”
刚一坐上副驾驶的位置，一直等候在驾驶位上的何永元便将手机递给了他。
看着手机上只有几颗繁星点缀的夜空，心烦意乱的陈子弘长叹一声，说道：“不止人类，诡异也能看到刚才那一幕。”
回想起“旱魃”一脸惊骇的模样，陈子弘的神色微微一黯。
他本以为所谓的集体意识，是指人类的集体意识。
可现在看来，并不单纯是这样……
“先知，以集体意识汇聚而成的大海，真的存在吗？”
想到这里，威廉·奥罗维亚近乎狂热的声音再度浮现出了他的脑海。
陈子弘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许久没有关注过那个自由联邦的老人了。
威廉有没有能力做这件事情，他不知道。
但威廉绝对有动机。
思及至此，他迅速下沉意识，试图去触碰威廉·奥罗维亚的未来。
可当他再度像从前一样出现在那艘黑色小船上时，他发现除了依旧一望无际的大海，周身还多出了许多本不该存在于此的事物。
残缺的高楼，漂浮的木箱，闪烁着雪花点的老式电视，崩坏的神像……
如果陈子弘没有看错，他还看到了……一个奔跑在海平线上的人？
那人只有一个隐隐的轮廓，挥动双手，摆动双腿，由远及近，快速跑向陈子弘。
可还未等他看清那人的模样，对方就凭空消失了。
“这……”
看着周身因人影消失而再度变换的景色，陈子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脚下的海水一片平静，对于莫名出现的诡异事物，它貌似并不在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子弘将手伸向重构在黑色小船旁的淡红色邮箱上，铁皮冰冷的温度从指尖传递至他的心底，让他神色一凝，又迅速收回了手。
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
陈子弘不可置信地看了那邮筒一眼，可下一刻，那邮筒就凭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威廉，这也是你做的吗？
攥紧右手，心中的急迫让他将注意力强行从那些事物上移开，转而看向那片淡金色的海洋。
几团泡沫循着他的指引从海平面升起，他看到了属于晨曦会众人的泡沫，以及一团黯淡混乱，没有任何画面的泡沫。
陈子弘知道，那就是威廉的未来。
可威廉的未来，他已经无法观测到了。
心下惊骇，陈子弘第一时间便认为是威廉死了，可是旋即，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威廉死了，那他的泡沫只会像拓真佳奈一样消失，而不会依旧停留在他的眼前。
如此，便只剩下了另一种可能。
威廉找到了能够屏蔽自己未来的方法。
念头刚一落下，陈子弘的心神便瞬间摇曳了起来。
先不论对方是如何找到了这种方法，只论这屏蔽了未来的行为，是否代表着……威廉已经对他有所提防了呢？
陈子弘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那团没有任何影像的泡沫。
只有完全信任他的人，才能将自己的未来汇聚成意识海洋的泡沫，呈现在他的眼前。
陆文无法做到，“旱魃”无法做到，宋老无法做到，但一个对他产生提防之心的人，却是将自己的信任完全交付给了他。
真是纯粹啊……
陈子弘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感慨，却也由此确定，造成刚才那段异象的人，就是威廉·奥罗维亚。
可随后，下一个疑问又在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为什么在面馆里时，他没有预知到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呢？
吼———
一声愤怒的咆哮紧挨着他的疑问响彻耳畔，原本平静的海面瞬间掀起万丈波涛。
看着遮天蔽日的海浪，陈子弘当机立断地后撤，一跃进入了船舱里。
汹涌的海水掩埋了漂浮在海面上的玩具船，拍碎了立在不远处的陈旧高塔，蛮横地扫过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生生撕扯下了黑色船只的大半部分。
可只是眨眼功夫，那块断裂的部分便恢复了原样。
高塔依旧像曾经那般残破，玩具船依旧在海浪中疾驰，海洋的愤怒于它们而言似乎并无意义。
于是，海洋便将矛头对准了浮在空中的泡沫。
似是想要让属于威廉的泡沫消失，浪潮一浪叠过一浪，凶猛地袭向那团微小如萤火般的泡沫。
可惜，现如今的陈子弘精神力已经比之前强大了许多，纵使那浪潮已经覆盖过了威廉的泡沫，也无法将其拍打下去。
见自己的愤怒无用，海洋才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逐渐轻柔的浪涛时不时地拍打着黑色的小船，就像一声声沉重的呜咽，不停控诉着威廉·奥罗维亚的罪行。
“……我明白了。”
看着这一幕，尚且未从震惊中回神的陈子弘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自己无法预知到刚才那一幕的原因。
威廉所做的事情阻碍了未来的重现，而且看样子，还严重影响到了自己脚下的这片意识海洋。
只是现在，宋老还未完成他的计划，龙国依旧处于混乱与秩序的边界，贸然前往他国，陈子弘放心不下。
但是，如果去的不是他呢？
宋老的计划，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机会。
让周清和“狐仙”加入宋老的计划，是正确的。
如此想着，听着从海洋深处传来的咕噜声响，陈子弘沉声说道：“我理解你的愤怒与委屈，但现在，我们必须忍耐。”
“我答应你，我会亲自去找威廉，为这一切讨得合理的解释。”
似是听懂了陈子弘的话，脚下的海洋瞬间恢复了平静，只余六团泡沫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脆弱的薄膜反射着海洋淡金色的光芒，在晴空下闪闪发光，就像六颗璀璨的明珠。
看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海洋，以及不知何时飘到近前的救生圈，陈子弘长叹一声，朝着那几团泡沫勾了勾手。
属于何永元的泡沫便轻飘飘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先知，刚刚的异象让你心烦意乱吗？”他听到对方平静地问道。
在何永元的视角下，陈子弘看到自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跟随他的意念，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他看到对方将视线从他的身上偏移，转向轿车的前方。
“就像我们之前在厨房里交流过的那样，如果这是你的秘密，那么你不必告诉我原因，只需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
在一声拉起手刹的吱嘎声中，对方继续说道：“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们不需要无话不谈。”
“我相信你，这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陈子弘眼眸微动，心中悄然升起了一抹喜悦的情绪。
该说不愧是侦探吗？
他笑着叹了口气，想：就连我的真实想法，都抓的如此精准。
何永元……在这个世界上，算是除了“鸣鸿”和另一个我以外，最了解我的人了吧。
而且，对方好像发现他是穿越过来的人了……
回想起七天前何永元在厨房里看着他的眼神，陈子弘摸了摸此刻空无一物的手腕，突然感觉背后直冒冷汗。
那副模样，怎么想都是心知肚明啊。
还有那封信。
想到这里，一直挂在陈子弘嘴角的笑容瞬间淡去了。
为什么西方联邦的那个人，会在信中提到……
【陈，这无关神的旨意，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你说的对，只有引入全新的变数，这个世界才不会重蹈其他世界的覆辙。】
【我会帮你引渡他的灵魂，但代价你必须自己想清楚。】
【我背叛了我的神，但我希望你的决定能弥补我心中的痛苦。】
【因为我也是人类，就算是神明，也不能阻挡人类的存续。】
原来自己的到来，还牵扯到了西方联邦的人吗？
陈子弘回想起那封信纸上的内容，心中不免多了些许惆怅。
“哎。”
“旱魃”说的对，想不明白，倒不如不想。
越想，心中越是迷茫，越是找不到方向。
倒不如聚焦眼前。
聚焦眼前……
陈子弘突然想起，他现在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
于是他将意识上浮，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转瞬即逝，他眨了眨眼睛，看向身旁还未拉起手刹的何永元。
“侦探。”他摸了摸腕上依旧在散发着温暖的白银手镯，轻声喊道。
“怎么了？”何永元抬起脸，露出了被帽檐遮挡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静如水，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
因为对方信任他。
陈子弘如此想着，伸手指向自己干瘪的肚子，脸上慢慢勾起了一抹笑容：“我忘记给你带饭了，我们去吃饭吧。”
听到这句话，何永元当即面色一僵，随后迟疑着说道：“……我没有问题，但你不是刚吃过了吗？”
“光顾着聊天了，那碗面条我一点没动，现在好了，搭进去两碗面的钱，送的饮料没有拿，还要赔一张桌子钱。”
陈子弘摆了摆手，一脸无奈地说道：“所以，为了避免尴尬，我们还是换一家吃吧。”
“好。”
何永元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去哪？”
“就去周清的学校吧，我记得那里有个挺好吃的面馆，那里的西红柿鸡蛋面我还没尝过呢。”
陈子弘像是开玩笑一般说道：“好歹我也是从那里毕业的，不去吃一次可太不应该了。”
“你说呢，何永元？”
何永元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便发动汽车，向着他口中的目的地奔驰而去。
灯光在眼前闪烁，警灯在耳边长鸣，高楼大厦之中是数不清的人，他们从屋内探出脑袋，在惶恐中四处张望。
路上匆匆跑过的行人，维持秩序的警察，天空中闪烁不定的阴影……陈子弘沉默无言，将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在行至一处路灯下的时候，他突然心有所感，打开了车窗。
一个长相颇具亲和力，眉眼微微下弯，形貌略显瘦削的中年人笑容满面地掠过他的视野。
对方的嘴中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风一吹，便只剩下了几丝模模糊糊的音调。
透过后视镜，陈子弘面无表情地看向对方提在手中的黑色行李袋，沉甸甸的，看样子……
收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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