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兖州城外的密林边缘,日光透过枝叶筛下斑驳碎影。
白清兰、陌风、虞珺卿、熊斌、窦茂与游渡六人肃立其间,此行为辞行而来。
六人即将离开兖州,特与游渡作别。
白清兰眸含浅笑,率先开口问询,“游小将军,今后有何打算?”
游渡抬眸望了眼天际流云,神色间带着几分漂泊无依的怅然,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如今我身如断梗,前路茫茫,只能顺水而行,走一步看一步。”
闻言,白清兰莞尔一笑,从容探手入袖,取出一封封缄的信函递向游渡,声音温和却带着笃定,“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兴朝随便找个节度使,在他们手下做事。你将这封信交给他们,他们会收留你,照拂你。但切记,苍屹和张直除外,因为这两人我不熟。”
游渡双手接过信函,指尖微微用力,郑重颔首,而后躬身行了一礼,声含感激,“多谢!”
白清兰亦微微颔首回礼,语气清朗,“江湖路远,后会有期,告辞!”
话音落定,她不再多言,转身携陌风等人毅然离去,身影很快隐入林间,只留游渡手持信函,独立原地目送众人远去。
长春宫庭院里,虞音慵懒地倚在石椅上,目光落在院中身着绯红华服的容雅身上。
此刻,容雅手握一柄银光湛湛的利剑,身姿挺拔,倒有几分飒爽之态。
只见她舞剑时,衣袂随清风轻飏,动作刚柔相济。
剑身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并无破风的凌厉嘶吼,唯有细碎嗡鸣。
剑招流转间,姿态翩跹如鹤,剑光闪烁似星芒掠空,身姿潇洒不羁;光影交织处,剑影重重,动作行云流水,身轻如燕,一招一式皆透着飘逸洒脱。
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穿,这不过是花拳绣腿的虚架。
容雅体内毫无内力,剑势软绵无力。这套剑法虽赏心悦目,却无半分杀伤力,顶多算作助兴的舞技,若想凭此伤人,纯属妄想。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虞音不懂剑术,只觉容雅舞得虎虎生威,当即鼓掌叫好,掌声清脆,“阿雅姐姐,你好厉害!”
容雅望着她那张纯粹如白纸的脸庞,不禁轻叹,“你可真像曾经的我。”
“曾经的你?”虞音满脸不解。
曾经,建兴四十年之前,容雅也如虞音这般单纯善良,不谙人心险恶。
彼时她身份尊贵,活在骄阳之下,无需费尽心机算计,只因她是众人惹不起的存在。
那时的她性子骄蛮跋扈,宫中人人见了都要绕道而行。可自建兴帝驾崩后,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写。
在蒋婷的逼迫下,她不得不踏上权谋之路,与人勾心斗角、相互算计。
她深知,生在皇宫,若背后无权势滔天之人撑腰,自身又软弱可欺,终将被人蚕食殆尽得连骨头都不剩。
容雅浅浅一笑,转移话题,“这套剑法,是我那位有名无实的夫君所教。你别看它招式唬人,实则只能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若真遇上会武功的人,根本伤不了对方分毫。”
虞音心直口快,“说白了,就是中看不中用呗。”
容雅走到石椅旁与她对坐,笑意中带着宠溺,“是啊。若是这套剑法真能杀人,我也不必远嫁匈奴和亲了。”
虞音愈发好奇,“阿雅姐姐,兴朝强盛,帝王又这般宠你,你究竟为何要来匈奴?”
容雅长叹一声,眉眼间染着几分怅然,“一切皆是命数。”她稍作停顿,缓缓解释,“我是兴朝公主,母亲乃兴朝郡主容澜,身份尊贵。”
“容澜!”虞音骤然惊呼,眼中满是讶异,“我在史书中见过她的记载,虽名声不显,可我却觉得,她活出了我想要的模样。”
虞音娇俏的模样逗得容雅开怀大笑,她继续说道:“说起来,我的身世也算贵中之贵。同父异母的哥哥江清尘,是世人敬仰的英雄;兴朝建兴帝,是我的堂伯祖。至于我为何沦落至此,只因当初太过愚蠢,为了帮裴嗣音救出她的姐姐,才身陷囹圄。”
当年,裴嗣音想将姐姐裴子佩从容煦手中救出,却无力自保。陆孚便托付容雅保护裴嗣音,两人却中了周铮的诡计,最终被迫来到匈奴。
初到匈奴时,容雅尚存几分傲气,本想以死保全兴朝公主的尊严。可当她被锁链缚住四肢,粗布塞住口鼻,遭受肆意凌辱时,绝望之余,竟生出了极强的求生欲。
她不再想着寻死,只盼着能活下去。
这份念头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可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经凡那句“你尚能活着回到兴朝”的承诺,让她彻底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经凡的话,于她而言,便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虞音望着容雅的眼神愈发崇拜,“阿雅姐姐,你可知我最敬佩的便是江清尘?我自幼便在史书中翻阅他的事迹,年纪轻轻便封侯拜相,可惜天妒英才,让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我与他并无多少交集,不过是名义上的亲缘罢了。”容雅淡淡道。
“那也已然厉害!若是我有这样一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定会骄傲不已。”虞音语气真挚。
两人正说着,臧朵举止端方地走入庭院,身后跟着两名侍卫。
一人押着五花大绑的魏晴,另一人抱着昏迷的小男孩魏哲。魏晴口中塞着抹布,外面还用布袋缠了几圈,以防布巾脱落。
侍卫将魏晴押到容雅面前,按跪在地。解开她嘴上的束缚后,臧朵上前躬身禀报,“娘娘,这贱婢罔顾宫规,与宫外男子私通,还生下了这个野种。老奴觉得此事蹊跷,事关重大,便将他们带来,交由娘娘发落。”
容雅面露难色,“宫女犯事,本该交由皇后处置。本宫并非一宫之主,越俎代庖,怕是不妥。”
臧朵闻言心急如焚,她在宫中多年,深知一个宫女的私生子能在宫中藏匿六年不被发现,其中必有猫腻。
臧朵抬眸望向容雅,不断使着眼色。容雅心中一动,随即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不过,皇后娘娘日理万机,琐事繁多。此等小事若也要劳烦她,恐会惹她烦心。本宫既居妃位,今日便替皇后分忧,审一审你这贱婢。”
臧朵躬身行礼后,侍立在容雅身旁。容雅目光锐利地看向魏晴,开门见山,“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宫的宫女?”
魏晴双眸噙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回娘娘,奴婢魏晴,是惠仪宫的宫女。”
惠仪宫乃是倪贝的居所,是周铮特意赏赐给她的宫殿。
容雅的笑意渐渐淡去,声音冷了几分,“本宫再问你,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魏晴被她骤然变冷的语气吓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回应,“是……是奴婢与宫外男子的私生子。”
容雅闻言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嘲讽,“既是孽种,留着也无用。来人,将这孩子带下去处死。”
“不!”魏晴心头巨震,再也维持不住楚楚可怜的模样,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她对着容雅连连磕头,额头撞得地面轻响,“娘娘饶命!这孩子不能杀……”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娘娘,他是王上的孩子!求您放过他吧!”
容雅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什么?王上的儿子?”她瞥了一眼抱着魏哲的侍卫,侍卫立刻停下脚步,静立原地。
魏晴想起叶胜的叮嘱,在魏哲登基之前,若有权势之人逼迫,绝不能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生母。
宫女的性命在后宫如蝼蚁般卑微,一旦暴露身份,她要么被人控制,要么死于非命。
唯有她死了,旁人才能轻易操控魏哲,将他变成傀儡。
魏晴哽咽着解释,语气急切却又带着几分谨慎,“娘娘,奴婢入宫甚早,结识了一位名叫香儿的姐姐。她待奴婢极好,却也野心勃勃,不甘做低贱的宫女。永元四十年冬,宫中设宴,王上醉酒后,香儿在自己身上涂抹了掺有动情药粉的香脂,趁机搀扶王上回房,与他行了苟且之事。次日清晨,香儿趁王上未醒便悄悄逃离。后来,她怀上了身孕,生产时却因血崩而亡,临死前,将这孩子托付给了奴婢。”
容雅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魏晴,语气中带着一丝狠戾,“你所言当真?没有欺瞒本宫?”
魏晴被她的气势所慑,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娘娘!求娘娘开恩,放过这孩子吧!”
容雅缓了缓神色,随口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名叫魏哲。香儿并无姓氏,王上也未曾认下这孩子,奴婢便自作主张,让他随了奴婢的姓。”魏晴恭敬回应。
容雅吩咐道:“把孩子抱过来,本宫瞧瞧。”
侍卫闻言,抱着魏哲走到容雅面前。容雅低头望去,只见那孩子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眼间竟与周铮有几分相似。
容雅神色一正,“既是王上的骨肉,自然不能亏待。”她瞥了一眼魏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晴,你将这孩子养得很好,这份功劳,本宫替王上记下了。你先回惠仪宫去吧,孩子暂且留在本宫这里。记住,魏哲的身世,绝不能让其他妃嫔知晓,尤其是皇后与太后。明白吗?”
魏晴心中了然,容雅是想将这孩子收为己用,当作日后博弈的筹码。
她深知容雅不会伤害魏哲,毕竟,容雅还需靠魏哲翻身。若此刻不识趣,她今日必性命难保。
而她当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返回怡心殿,让叶胜弄一份香儿的入宫名册,以证她所言非虚。
魏晴识趣地躬身行礼,“奴婢明白,谢娘娘开恩。”
臧朵沉声道:“退下吧。”
“是。”魏晴起身,快步退出了庭院。
待她走后,容雅对臧朵吩咐道:“尽快派人打探清楚这孩子的真实身世,以及香儿的入宫名册,切勿遗漏任何细节。”
臧朵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言罢,她带着侍卫与魏哲,缓缓退了下去。
魏晴步出司锦宫,便提裙疾行,直奔怡心殿而去。
刚跨进殿门,一个小太监已慌不择路地迎上来,声音带着几分惊惶几分恭敬,“哎哟祖宗唉,您可算回来了!您要是再晚一步,叶公公怕是要将这怡心殿翻过来了!”
魏晴未及应答,径直入内。见叶胜端坐椅中,眉头紧蹙,面色沉郁,便轻唤一声,“干爷爷。”
叶胜抬眼望见她平安归来,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地。他连忙起身,快步踱至她身旁,上下打量着,语气满是关切,“丫头,那容妃可有难为你?”
叶胜虽在宫中声名狼藉,行事狠戾,但对魏晴与魏怜却是疼宠有加,早已视如己出。
年逾半百的他,半生汲汲营营,心底终究渴盼一份真挚亲情,盼着能有后辈为自己养老送终。
魏晴垂眸安抚,“干爷爷宽心,晴儿无碍。只是……哲儿被容妃娘娘留在了司锦宫,未能一同回来。”
叶胜拉着她的衣袖,引她在蒲团上对坐,亲手为她斟了杯热茶,温声道:“慢慢说,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余下的事,有咱家为你周全。”
魏晴便将司锦宫的遭遇一一禀明,从容妃的试探到扣留魏哲的缘由,条理分明。
叶胜听罢,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沉吟道:“宫中无嗣嫔妃者众多,而哲儿是王上的第一个孩子,容雅这是想将他据为己有,借此稳固地位。”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续道:“既如此,那她短期内断不会伤害哲儿,你且放心。香儿那边的事,咱家会派人妥善处置,你先回吧。”
“多谢干爷爷。”魏晴起身欲行,却被叶胜出声唤住。
“等等。”
她驻足回身,眸中带着几分疑惑,“干爷爷还有吩咐?”
叶胜将德恩的身世渊源,以及淳狐暗中篡改其出身记录的事娓娓道来,末了才摆了摆手,“去吧,此事你知晓便好。”
魏晴虽不解他此刻提及此事的用意,但魏晴深知叶胜素来深谋远虑,所言必有章法。她不再多问,颔首应下,转身稳步离去。
午时四刻,长春宫内檀香氤氲,殿内静得只余香灰簌簌下落的轻响。
阿狸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翻着荷香送来的画本子。册中尽是些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俗套桥段,她越看越觉索然,正欲合眸小憩,荷香已轻步趋至榻前,屈膝行了一礼,压低声音禀道:“娘娘,江漓找到了,尚在人世。他被一个名叫阿文的乞丐囚于家中,连日来受尽凌虐,处境堪忧。”
阿狸闻言,随手将画本子搁在一旁的矮几上,眉峰微蹙,沉声问道:“人现在何处?”
“已在外间候着。”荷香应罢,转向殿外朗声道:“带上来。”
话音刚落,两名侍卫便押着两人入内。
一人身着破烂粗布麻衣,被死死扣着臂膀;另一人则浑身裹着纱布,仅露一双失神的眼,正是江漓。
江漓甫一进殿便瘫软在地,形容枯槁如柴,往日清俊的面庞早已瘦得脱了形,脖颈间交错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他那双曾含着星光的眸子,此刻黯淡如蒙尘的琉璃,毫无半分往日的鲜活气。
听见脚步声靠近,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像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被押在一旁的乞丐阿文,身形更是瘦小佝偻,背部生着恶疮,裸露的双手细瘦如鸡爪,整个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透着一股腌臜的腐气。
见了阿狸,他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便跪伏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娘娘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阿狸懒得理会阿文的聒噪,目光落在江漓身上,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江漓,抬起头来。淳娥为何要置你于死地?你且如实说来,本宫保你周全。”
江漓闻言,喉间滚动了几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挤出微弱的气音,每说一个字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是……是淳娥……她怀了我的孩子……她怕事情败露,便……便赐我绞刑……”他的声音里混杂着压抑的呜咽,泪水顺着凹陷的眼窝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湿痕,“我……我被勒得快要断气时,又被淳娥命人扔去乱葬岗活埋……是他……”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阿文,眼中迸发出一丝屈辱的恨意,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他见我还有气,便把我掳回家……日日折磨……”话未说完,便因情绪激动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一旁的阿文见江漓指认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只顾着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辩解,“不是小的!是他长得好看,小的一时糊涂!娘娘饶命啊!”
经此一问,事情原委才算水落石出。
阿狸听罢,眸中精光一闪,心头豁然开朗,江漓与阿文,皆是扳倒淳娥的关键人证,这二人,绝不能有失。
她当即吩咐荷香,“即刻将二人悄悄送出宫去,寻隐秘之地安置。江漓那边,须得锦衣玉食好生调养,严禁任何人再对他有半分不敬;至于阿文,派人严加看管,断不可让他离开桓州半步。”阿狸欲言又止,她对荷香招了招手,荷香意会,上前一步,阿狸伏在她耳边,轻声道:“若有朝一日,本宫的计划有变动,便处死他们二人。”
荷香后退一步,躬身领命,“奴婢遵旨。”
翌日清晨,翟府大堂内,翟舒瑾独坐椅上,静静享用早膳。
窗外麻雀啾鸣,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婢女立在门前躬身禀报,“将军,门外游渡求见。”
翟舒瑾端着粥碗,头也不抬地应道:“让他进来。”
婢女应声退下,片刻后,游渡步入大堂。
翟舒瑾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用过早膳了吗?要不要一同用些?”
游渡也不客气,笑着应道:“好啊。”
说罢,径直走到桌前,与翟舒瑾对坐。
翟舒瑾放下筷子,吩咐下人,“再备一副碗筷。”
下人手脚麻利地备好碗筷,便躬身退下。
翟舒瑾拿起游渡面前的空碗,温柔地为他盛粥。
“我要离开兖州了。”游渡忽然开口。
翟舒瑾盛粥的手微微一顿,转瞬便恢复平静,继续动作,轻声问道:“打算去哪?”
“尚未可知。”游渡望向翟舒瑾,细细打量之下,才发现她的容貌兼具阴柔与阳刚。
既有男子的俊俏,又有女子的妩媚,气质却清冷如霜。
与翟舒瑾相处的这几个月,他虽说不清自己的心意,但确实不讨厌她,甚至只有与她在一起时,才能感到些许快乐,暂时忘却曲柒娘。
翟舒瑾将盛好的粥碗放在游渡面前,刚要收回手,却被游渡紧紧握住手腕。
翟舒瑾诧异地抬眸,撞上游渡认真的目光,“舒瑾,等我三年。三年后,若你仍未娶夫,亦未将我忘却,我便回来嫁你。”
翟舒瑾从不轻信承诺,一日尚有变数,更何况三年?但她看着游渡的眼睛,还是笑着应道:“好。”
游渡松开她的手,翟舒瑾唤道:“来人。”一个婢女应声而入,侯在门前,“去把我房中的大红披风包好拿来。”
婢女躬身应下,片刻后便端着一个托盘返回,上面放着一个包裹,里面是翟舒瑾与墨昭陵合力绣成的披风。
翟舒瑾起身接过包裹,命婢女退下,而后将披风递到游渡手中,“拿着吧,我亲手所制。”
游渡接过包裹,站起身,深深看了翟舒瑾一眼,依依不舍地说,“多谢款待,我吃饱了,告辞。”
言罢,转身离去。
翟舒瑾望着桌上那碗未动的粥,眸中泛起水光,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坠入碗中。
皇宫院内,金叶铺阶,秋风卷着落叶簌簌作响。
大殿之内,群臣身着制式官服,按品阶依次肃立,气息沉静得只余衣料摩擦的轻响。
高坐龙椅之上的苏江月,眸色冷冽地扫过阶下群臣,薄唇轻启,声音透过大殿梁柱传开,“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制纲常。然朕之君后安兰秋,才德兼备、睿智过人,具经世治国之卓能。朕深思熟虑,为社稷昌盛、万民福祉,决意自明日始,许君后与朕同朝议政。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话音落地,大殿瞬间炸开了锅,群臣纷纷躬身谏言,声浪此起彼伏,“陛下三思!后宫干政历来为祸乱之源,祖制不可废,先例不可开啊!”
“此举恐引发朝局动荡,天下臣民必生疑虑,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苏江月此刻却像失了听感,大臣们的忠言逆耳只让她心烦意乱,只觉满殿聒噪刺耳。
苏江月猛地拍案,沉声下令,“竟敢非议君后,来人!将这些妄言者拖出去,就地处死!”
一声令下,羽林卫执剑而入,步伐铿锵整齐。
谏言的大臣们瞬间惊得面如死灰,茫然不知自己何时非议了君后。
愣神之际,羽林卫已上前拖拽,他们挣扎着哭喊“冤枉”,更有骨鲠之臣破口大骂,“昏君!暴君!那安兰秋就是祸国妖后!”
殿外很快传来凄厉惨叫,羽林卫屠戮正酣。
武官列中的欧阳离攥紧拳心,正欲抬步上前求情,却被身旁的翟舒瑾一把拉住衣襟。
翟舒瑾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提醒,“不可冲动!陛下此刻神智不清,你我上前不过白白赔上性命,于事无补!”
他缓缓摇头,眼神里满是劝阻。
此刻上前,无异于飞蛾扑火。
欧阳离喉间滚动,强压下心头怒火与冲动,终究是停住了脚步。可文官列中的施萍却毅然出列,躬身行礼后直言不讳,“陛下!昔年吕后临朝称制,封诸吕为王,刘氏江山几近易主;武后称帝改唐为周,大肆诛杀李唐皇族,朝堂动荡十余年。后宫干政,往往因私情废公义,以裙带坏朝纲,终致祸国殃民。今日陛下若开此先例,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后世又将如何评说?”
苏江月面色骤沉,眉眼间翻涌着暴戾之色,厉声喝问,“施萍,你也想死?”
施萍双膝跪地,重重叩首,额头撞得金砖砰砰作响,语气决绝如铁,“陛下!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迷途知返,莫要因一己之私毁了燕国百年基业!若臣一死能换陛下醒悟,臣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这话彻底点燃了苏江月的怒火,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心智瞬间失控,仿佛身体被无形之手操控。
她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拔出身后的帝王宝剑,面色阴鸷如冰,一步步朝着施萍走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入施萍心口之际,欧阳离与翟舒瑾几乎同时扑出,挡在施萍身前,异口同声唤道:“陛下!”
欧阳离的声音带着急切,苏江月浑身一震,混沌的头脑竟清明了几分。
她与欧阳离四目相对,那双眸子里的担忧与藏不住的情愫,让她心头莫名一软,生出几分不舍。
理智渐渐回笼,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
苏江月只当是连日操劳,随手将帝王剑掷于地上,“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龙椅旁的小太监连忙趋步上前,小心翼翼捡起利剑,躬身退回原位插入剑鞘。
苏江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身心俱疲,她摆了摆手,哑声宣布,“退朝。”
说罢,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刚走出宫门,一名小太监轻步趋前,敛衽行礼,“陛下,帝师有请。”
苏江月心头掠过一丝不耐,却还是耐着性子随小太监往养心殿而去。
一入殿内,便见延舟安坐椅上,自斟自饮着清茶,神色悠然。
望见苏江月,他当即笑道:“江月,快过来坐。”
苏江月本就心绪烦乱,哪有闲情对坐,蹙眉道:“师傅有话不妨直说,若无他事,我便先行跪安了。”
延舟面上笑意未减,温言开导,“江月,江酒与你乃同胞姐妹,如今燕国皆在你手,她却无半分篡逆之心。你当多加帮扶,而非刻意打压。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唯有你二人携手,天下方能安稳。你们恰似天上日月,日光普照大地,为黎民带来生的希望;月光温婉洒途,予百姓以心灵慰藉。如此日月交辉,燕国方可国祚绵长,万世永昌。”
这番话如火星落进干柴,苏江月面容骤变,阴冷之色迅速蔓延至整张脸。她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咆哮,“江酒江酒!你满心满眼就只有苏江酒!你从来就没认可过我这个皇帝!若不是她弃这皇位如敝履,我何曾是你心中的人选?”
苏江月在殿内焦躁踱步,忽又猛地顿住,冲到延舟面前,指尖几乎戳到他鼻尖,“你当我看不出你那虚伪面目?辅佐我登基,不过是为彰显你忠君之名,博个仁义声望!实则巴不得我早日垮台,好让苏江酒名正言顺继位,是不是?”
话音未落,她似被抽尽了所有力气,骤然瘫坐在地,泪涕纵横,哭得声嘶力竭,“师傅,我何尝不知,在你心里,江酒如明珠璀璨,我不过是凑数的凡石。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将我推上这孤家寡人的位置,让我受尽猜忌与孤寂?倒不如干脆了结我,也省得这般煎熬!”
延舟听得心如刀绞,望着她失态的模样,满是疼惜,“你这是在胡说什么!我何时瞧不上你?这些年我屡次与你说,你与江酒各有长处,皆能胜任帝位。你们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于我而言形同亲女,世间哪有父亲会害女儿的道理?”
“亲女?”苏江月冷笑一声,语气里尽是失望与讥讽,“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这么多年,你总在我面前夸江酒更合适当皇帝,你是不是想拿我当苏江酒的磨刀石,然后好替她铺路啊?”
话音刚落,苏江月只觉头疼的厉害,她不想再与延舟争执,也没那个力气与延舟争辩。于是,她便决绝转身,大步离去。
延舟正欲起身追赶辩解,突觉头昏脑胀,眼前阵阵发黑,四肢骤然无力,重重瘫坐在地。他望着苏江月毅然离去的背影,心底翻涌着无尽悲哀。
这种莫名的乏力早已缠上他许久,他曾疑心是染了顽疾,传太医诊治,却查不出半点异样,脉搏脉象皆属正常。
延舟望着殿外飘落的枯叶,终究只能长叹一声。
岁月无情,他怕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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