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与皮影老者的目光同时落在里间卧榻,夜柔仔细地将小宝抱在怀里,孩子眉尖不自觉蹙起——睡得不安稳,小身子蜷成一团,颊边挂着细酣,眉骨间淡红。他喉结滚了滚,刚要开口,却见身侧的风晨曦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风晨曦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眼尾弯了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师傅。”
夜雨会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皮影老者坐在八仙桌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指尖摩挲着青釉小瓷瓶的纹路,忽然开口,声音裹着晨雾般的喑哑:“这里间的孩子,有一个故人的影子。”他把瓷瓶往桌心推了推,瓶口棉絮渗出清苦药香,“我这有一丸‘清灵丹’,化水喂他,能帮他化稳固剑罡之锋,虽不能完全化为已用,但也是可以让孩子得到领悟天剑门剑意二三成。”
“契机未到呀!日后总有相见时,告辞。”说罢,他起身拍了拍挑戏箱的少年的肩,“走了。”少年应着,挑起枣木戏担,跟着他往楼下走。老旧杉木楼梯“吱呀”作响,在安静的望潮轩里荡出轻响。
楼下柜台后,老板娘正擦着青瓷酒坛,见两人没打招呼就出门,脸上的笑瞬间垮了。刚才皮影老者说要住两晚,她特意拾掇了靠海的上房,这就走?她把抹布往柜台上一摔,嘟囔道:“穷酸戏子就是没定性!说住就住,说走就走,我这望潮轩是你们逛园子呢?呸,都是穷要饭的,没半点规矩!”
抱怨声飘出门时,夜雨刚踏出望潮轩的门槛,脚步微顿。风晨曦从身后轻轻拍了拍师傅的背,目光扫过街角渐渐热闹的市场,轻声道:“市井烟火,最淬凡人心。”夜雨回头,见她眼含笑意,喉间的郁结忽然散了,便也颔首,跟着皮影张与少年汇入人潮,戏箱上的“沉香”影偶随风轻晃,挑担的扁担晃出细碎的弧度。
望潮轩夜柔屋内,烛火晃着案前青釉小瓷瓶,药香裹着海腥气在暖风中漫成薄纱。榻上孩童睡得沉,睫毛像沾了晨露的蝶翼轻颤,谁也没瞧见,瓶中早已化尽的药丸清液,正顺着他唇角的弧度缓缓渗入口中。不过片刻,那孩子腹间忽然透出朦胧金光,隔着单薄的衣料晕开暖芒——肉眼可见地,他细弱的胳膊轻轻一挺,原本纤细的筋骨竟似被无形的手抻开少许,连脖颈处淡青色的经脉都隐隐泛着微光,像有细流在皮下缓缓涌动。守在一旁的夜柔瞳孔微缩,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角,方才还柔和的目光里,此刻满是惊悸与探究。
闹市豆腐脑小摊前,蒸腾的热气裹着豆香漫开,夜雨与风晨曦对着两碗嫩白的豆腐脑,聊起这日望潮轩外的蹊跷事。先开口的是徒弟风晨曦,他用瓷勺搅了搅碗里的卤汁,眉头微蹙:“那皮影老人,我认识。以前在家乡阳泉镇‘春风十里’酒楼听过他唱皮影戏,是个本分的手艺人,从不多言多语。可那东海老乞丐,我在东海码头也见过几次,瞧着真真就是个讨饭的——上次见他缩在海边渔棚下,不怕潮也不怕冷,哪怕浪头拍碎了渔棚,转天清晨他还在原地蜷着,破碗里的麦饼永远只啃半块,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夜雨慢悠悠夹了一筷咸菜,指尖在碗沿轻轻敲着,目光掠过摊前穿梭的人群,声音压得低:“你只瞧见他的‘怪’,没留意他的‘异’。方才他蹲在轩外石阶上,脚边落了只啄食的麻雀,他指尖随便一弹,一粒石子就稳稳停在麻雀身前半寸——既没伤着鸟,又逼得它进不了院门,这手‘留力控劲’的功夫,寻常乞儿哪做得来?方才他进楼时,连我这灵慧境的修为,都没能拦下他。”
他顿了顿,瓷勺撇去豆腐脑表面的浮沫,话锋转向皮影老人:“至于你认识的那位,就更不简单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赶来望潮轩看小宝的真正目的,为师眼下也说不准。但能确定两点:一是二者目前并无恶意,二是他们对小宝必定有所图。咱们得多加小心,盯紧些才是。”
听潮小镇外的青石板路上,皮影张本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前走,灰布袍角扫过路边的野草,忽然猛地顿住。身后挑着皮影箱的少年收势不及,肩头的扁担晃了晃,差点撞进他怀里,忙稳住担子连声问:“师傅,怎么突然停下了?”
“有人缠了一路,出来吧。”皮影张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周遭的风声,“躲躲藏藏的,没意思。”
话音刚落,斜后方的老槐树上飘来一声轻笑,清越得不像出自老者之口:“张道友,有些年头没见了,人间修行这些年,别来无恙?”
少年刚放下担子,攥着扁担头四处寻那声音来源,眼前忽然掠过一道白影——是颗莹润的海贝壳,不等他反应,贝壳轻触眉心,少年便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路边,气息匀长,只是陷入了昏厥。
少年倒地的瞬间,老槐树下的阴影里“飘”出一道身影,正是那东海老乞丐。只是此刻他背脊挺直,破洞的灰衫竟似泛着微光,哪还有半分乞讨的颓态。皮影张瞥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开口:“记不清了,上回与玄兄见面,该是几百年前在蓬莱渡头?仙途说‘淬凡’,世人都道是磨去人间烟火气,剔尽七情六欲,仿佛沾了‘凡’字便是修行大忌。可你我蹲守望潮轩外,看那孩童笑时眉眼弯弯,哭时鼻尖泛红,不还是动了念?这‘淬凡’,哪是淬掉‘心’,是淬掉‘执’啊。”
“道友说得通透。”东海老乞丐抬手拂去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彻底一改往日佝偻模样,声音沉而有力,“仙途漫漫,修的从不是‘无情’,是‘知情而不困于情’。淬凡心,是见人间悲欢仍能守本心,遇故人情脉仍能辨是非——不是让我们成块冷硬的顽石,是把那颗揉碎了又拼起来的心,炼得更清、更明,知道何时该藏,何时该显,何时该守着一份凡念,护那点故人余温。这孩子身上的血脉,是牵绊,也是照见我们本心的镜子,若连这点‘见故人心生念’的温度都没了,修到最后,不过是个活了千百年的空壳罢了。”
皮影张闻言,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探入宽袖,指尖摩挲过一片薄而韧的驴皮——那是他藏了数百年的半块旧皮影,边角早被岁月磨得发绒,软得像浸过温水的棉纸。皮面上用朱砂勾勒的眉眼,望潮轩里的小宝瞧着只沾三分稚气,细辨却与玄冰洞中的熊烈有七分神似,连眉峰那点微蹙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几百年前蓬莱渡头的风,似顺着指尖的触感漫了上来。那时他还不是走街串巷的“皮影张”,是仙门幻傀宗人间分支里,背着傀儡丝匣云游的小道;玄兄也未隐在东海渔棚,是腰间悬着海魂珠的‘沧澜阁’仙宗执事。两人曾与故人在渡头的老榕树下煮酒,酒液里兑着新酿的桂花蜜,听故人拍着酒坛笑骂:“修什么仙,守着妻儿看潮起潮落,才是真自在。”
指尖的朱砂颜料早干透成细屑,可他仿佛还能触到当年酒盏外壁的薄汗,带着故人掌心的温度。皮影张缓缓收回手,眼底素来淡漠如古井的光,终于泛起细碎涟漪,却又很快沉下去,化作一声裹着海风的轻叹:“你我当年都笑他痴,转头却把这话刻在了心里几百年。他入了轮回,一世世在人间辗转,如今东海又见着他的血脉,才懂他说的‘自在’,原是淬凡时守住的本真。若为了叩仙门,忘了最初本心,倒真成了天地间的笑话。”
他抬眼看向老乞丐,语气里添了几分笃定,又似对着空气里的旧影呢喃:“这孩子,是故人留在人间的一颗种子。他当年说自己不修仙,守着媳妇就好,可如今把自己化作不同的‘种子’,在人间烟火里生根抽芽,看着血脉延续、听着潮声依旧——这在烟火里藏着的念想,在轮回里守着的牵连,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淬凡?比我们苦守清规,倒真切多了。”
“故人消失了几百年,我们也找了几百年。”东海玄性老乞丐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潮,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沉郁,一声长叹竟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你我都记得仙门规矩——凡心是闯天门的‘障’,需得淬去七情牵绊、六欲执念,心无挂碍才能踏过天门云海,真正归了仙途。可我们守着这规矩在人间熬了几百年,凡心没淬透,倒把‘找故人’的念想熬成了执念。”
他抬手抹了把脸,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若找不着他,这执念就散不了;执念不散,凡心就永远淬不净;凡心不净,咱们这辈子都只能是困在人间的伪仙,寿元尽了连轮回都摸不着边——到那时,别说归仙途,连我们苦求半生的‘道’,都成了笑话。”
皮影张低头瞥了眼袖中那半块旧皮影,指尖又摩挲起那道朱砂眉纹,声音沉得像浸了海水:“可如今不一样了。望潮轩里的孩子,是他的血脉,是他留在人间的‘线’。顺着这孩子找下去,总能牵出故人的踪迹。只要找着他,当年没说透的话、没解开的结,才算有了着落;这份‘找故人’的执念散了,我们悬了几百年的心才能定,淬凡心时才不会再被牵绊绕住。”
他抬眼看向东海玄性老乞丐,眼底终于有了点亮意:“说白了,找他,是为了了却执念;了却执念,是为了淬净凡心;淬净凡心,才敢再去闯那天门,求一个真正的仙途。这孩子,是我们绕不开的坎,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眼下麻烦的是,这孩子生死同时关乎东海海底那老妖。”老乞丐望着海面翻涌的暗流,声音压得更低,“大潮汐底下关着的妖王,怕是早嗅到了这孩子的气息,近来海底异动频频,它怕是快抑制不住冲动,要上岸搞事情了。我们在人间装疯卖傻躲了这些年,算半个仙,可这次要护着孩子、拦着妖王,怕是再难藏拙,得真刀真枪出手了。”
“这孩子,我去望潮轩看过了。”皮影张收回望向海面的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皮影,眉头微蹙,“他体内还留着天剑门的剑罡之气,隐在经脉里没散——看来是天剑门有人提前下了手,不知是想借剑罡护着孩子,还是想先在他身上做记号,等日后好找机会带走?这天剑门的想法,向来深不可测,别到最后,我们护着孩子,倒成了他们的挡箭牌。”
“何止天剑门。”皮影张的指尖猛地攥紧袖中皮影,驴皮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我昨夜在望潮轩外窥得一眼,孩子床前的窗棂上,缠着几缕极淡的‘天衍气’——那是懂天机术的人布下的,能隐去孩子的气息,却也会在暗处引动星象。这术法在仙门里都算偏门,寻常修士根本不会,如今却出现在一个凡俗小镇的孩子身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路边昏厥的少年,语气里添了几分凝重:“这孩子,简直成了块磁石。天剑门的剑罡、懂天机术的人、海底的妖王,再加上我们……各方势力都往他身上凑,他这小小的身子,哪经得住这么多窥探和算计?再这么下去,不等我们找着故人,他先成了众矢之的。”
老乞丐听得眉头拧成疙瘩,伸手从怀里摸出颗莹白的海贝壳,指尖在壳面上轻轻敲着:“照这么说,我们不单要拦着妖王,还得防着仙家旁门左道,好不热闹呀!老东西,这多年不见,见面手就痒痒,不如在这里走上几招,让我‘沧澜阁’见识一下你们昔年幻傀宗以‘以灵塑傀、以意御形’为道,能将天地灵气凝练成可驱策的‘灵傀’之术的厉害。”
话音未落,老乞丐指尖的海贝壳骤然亮起蓝光,他手腕一翻,贝壳脱手飞向半空,“咔嚓”一声裂成两半,万千道细碎的水纹从壳中涌出,在他身前凝作一条丈许长的水龙——龙鳞泛着深海的幽光,龙须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张口便喷出道丈宽的水箭,直逼皮影张面门。这是沧澜阁的“沧海凝兵术”,以海灵气为基,能将寻常水泽塑成可攻可守的灵兵,水龙摆尾的瞬间,连周遭的空气都浸得发潮,青石板路竟渗出细密的水珠。
皮影张不慌不忙,左手往宽袖里一探,五根手指捏着五缕银亮的傀儡丝疾射而出,丝线在空中划过五道寒光,瞬间缠住路边的五块青石。他右手并指成剑,对着青石虚划三下,口中低喝:“塑!”只见那五块青石骤然崩裂,碎石在傀儡丝的牵引下旋转成涡,周身裹着淡金色的灵气,眨眼间凝作五个丈高的石傀——石傀面无表情,双手握着由碎石凝成的巨斧,刚一落地便“咚”地踩出深坑,五柄巨斧同时劈向水龙,斧风竟将水箭劈成了水雾。
老乞丐见状眼中精光一闪,左手按向地面,掌心涌出深蓝色的灵气,地面的水珠瞬间汇聚成数十道水鞭,有的缠向石傀的脚踝,有的直抽石傀的头颅,水鞭抽打空气的脆响震得槐树叶簌簌掉落。“沧澜阁的术法,可不止凝兵!”他话音刚落,半空的水龙突然解体,化作漫天水针,如暴雨般射向皮影张,水针过处,连光线都似被折射得扭曲。
皮影张指尖傀儡丝猛地收紧,五个石傀立刻围成一圈,巨斧交叉成盾,挡住漫天水针,“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石傀身上溅起无数碎石。他趁机右手往袖中一掏,将那半块旧皮影掷向半空,皮影在空中骤然放大,朱砂勾勒的眉眼亮起红光,皮影张口中念动咒语:“以灵为引,以影为傀!”只见皮影背后涌出大片黑影,黑影在灵气的催动下化作一个与皮影一模一样的“影傀”,影傀手中握着柄朱砂剑,身形如鬼魅般掠过水鞭,剑尖直刺老乞丐心口。
老乞丐见状不惊反笑,右手往怀中一摸,摸出颗墨色的海珠,海珠一离手便化作一道水盾挡在身前。影傀的朱砂剑刺在水盾上,激起一圈圈灵气涟漪,水盾上的水珠竟反向凝聚,化作数十根水刺,从影傀身后刺来。皮影张指尖傀儡丝一拉,影傀瞬间转身,朱砂剑横扫,将水刺尽数斩断,同时五个石傀也挣脱了水鞭的束缚,巨斧朝着老乞丐的方向齐劈而下,地面被斧风劈出五道深沟,沟中竟隐隐有灵气翻涌。
“好一个‘灵傀’!”老乞丐大笑一声,周身蓝光暴涨,海水的咸腥味骤然浓烈,他双手结印,口中大喝:“沧澜秘术——海纳百川!”只见远处的海潮竟凭空升起一道水墙,水墙如奔马般涌来,将石傀与影傀尽数笼罩,可水墙之中,石傀的巨斧仍在发光,影傀的朱砂剑也刺破了层层水浪,两道灵光在水墙中碰撞,激起的灵气冲击波将老槐树的树皮都震得剥落——这哪里是老友试招,分明是两大仙门秘术的巅峰对决,每一招都带着天地灵气的轰鸣,看得人心脏都跟着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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