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连夜一场小雨，洗得长安城内外一派清新。
清晨时分，凉意未散，梁王府内但见芭蕉垂露，蔷薇带珠，几个小丫鬟正拿着扫帚轻扫庭前积水，步履轻盈，生怕惊扰了主子清梦。
杨炯因昨日与女帝同啖蝗虫，闹得一夜泄利不止，直至天明方觉好转。此刻虽面色微白，却仍强打精神，洗漱更衣，换上一件石青色素面锦缎袍子，束了玉带，径往母亲谢南处请安。
穿过几道月洞门，绕过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便见谢南所居的“荣禧堂”。
但见廊下站着两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正低声说笑，见杨炯来了，忙敛声屏气，打起帘子道：“少爷早！”
杨炯迈步进去，只见母亲谢南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榻上，身着杏子黄缕金牡丹纹样锦衣，外罩一件月白缎子坎肩，虽已怀胎近四月，腹部微隆，却仍不失雍容气度。
两个小丫鬟跪在脚踏上，一个握腿，一个捶肩，见杨炯进来，皆含笑退至一旁。
“给母亲请安。”杨炯上前行礼。
谢南忙招手让他近前，拉着手细瞧，见他面色不如往日红润，不由得嗔怪道：“我的儿，你也太胡闹了！一个女帝，一个燕王，竟学那市井顽童，生啖蝗虫，成何体统？若是吃出个好歹来，要吓死为娘不成？”
杨炯笑嘻嘻地在榻边绣墩上坐了，道：“母亲放心，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宝宝说了，泄去浊物，反倒清肠健胃。再说那蝗虫，虽然有毒，可时值大灾，安民心也是首要，儿也是不得已为之。”
“呸！”谢南轻啐一口，指着他笑道：“还在这里油嘴滑舌！你当你是铁打的肠胃？这般不知爱惜身体！若不是看在你昨日赈灾劳累的份上，定要让你父亲好好训诫你一番。”
杨炯忙赔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只是昨日情势所迫，儿子被那黑心李漟逼到了绝处。再者，百姓眼见得饿殍遍野，人心惶惶，若不做些惊世骇俗之举，如何能安他们的心？”
谢南叹道：“为娘岂不知你的苦心？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行事当更加稳重才是。”
说着，又命丫鬟端来一碗燕窝粥，“快把这个喝了，补补元气。听说你一夜未睡安稳，今日又起这么早。”
杨炯接过粥碗，三两口喝完，笑道：“还是母亲疼我。”
谢南看他吃得香甜，面上露出慈爱之色，忽又想起一事，正色道：“京中事务，你需尽快处置妥当。蝗灾之事，早定个章程出来，让你那些手下人好生办理。十日后，咱们全家就要启程往江南去，你与萱儿的婚事，再不能耽搁了。”
杨炯闻言，神色一肃，重重点头道：“母亲放心，十日足够了。儿子定将京中诸事安排妥当，绝不误了行程。”
谢南满意点头，摆手道：“既如此，你便去吧。你父亲在天一阁等你，说有要事相商，已等候多时了。”
杨炯一愣，忙起身施礼：“儿子这就去。”
说罢退出房来，整了整衣冠，匆匆往王府深处的天一阁走去。
这天一阁乃周朝大学士苏怀英的私人藏书楼，临水而建，全木结构，高五层，四周遍植紫薇，此时正值花期，但见团团簇簇，或紫或红，或白或粉，映着碧水蓝天，煞是好看。
阁前悬着一副楹联，上书：“纳百川乃成其大，通古今方谓之博”，笔力遒劲，气魄恢宏。
杨炯整了整衣衫，拾阶而上。
但见阁内书架林立，直抵穹顶，架上古籍满盈，线装锦帙，琳琅满目。几个青衣丫鬟正轻手轻脚地拂拭灰尘，整理书籍，见杨炯上来，皆敛衽施礼，不敢出声。
杨炯径直上到顶楼，只见层层书架尽头，一扇落地开窗外，放着两把方正紫檀木椅，中间一方小桌，堆满了书籍茶具。
父亲杨文和正靠坐在椅上，手持一卷书册凝神细读，旁边小几上放着一杯深色饮品，香气独特。
杨炯近前一看，父亲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所着的《殖民论》，桌上还堆着《金融十论》《贸易公司发展纲要》等内部传阅的文书，心中不由一动。
“这咖啡虽能提神，可您老人家都多大年纪了！身体能受得了吗？”杨炯说着，随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杯，递给身后的阿福，吩咐道，“家里少夫人不是每月都送新茶来吗？还有那云南府的普洱，去换来！”
杨文和轻笑一声，将书卷放下，示意他坐在旁边的空椅上：“你这咖啡我试过了，确实是个什么东西！如你所说，是个能贸易获利的好物，以后贩运各国，定会成为除茶叶外的另一大宗。”
杨炯点头坐下：“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上瘾的东西赚钱！茶叶、酒、咖啡，盖不能外。”
“那鸦片和烟草也是这个路数！”杨文和转头，饶有兴致的问道。
杨炯一愣，随后面色一沉，无比认真道：“爹！这鸦片不同别的东西，成瘾性比咖啡要高百倍不止，我弄出这东西，一是为搜罗世界上白银，二是要从中提取吗啡，以后咱们士兵若战场受到肢体损伤，可以……可以体面点死去。
可咱们国人，绝对不能沾这东西，鸦片流毒甚剧，我在那《鸦片的利与弊》中讲的已经很清楚了，这在海军和海事贸易公司高层都已传阅，并且命令禁止他们吸食，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杨文和听了，疑惑问道：“这个我倒是清楚，我亲自去看过那些吸食鸦片人的丑态，确实如你所说一般无二！
只是我不明白，如今倭国的银矿在你手中，你还要通过鸦片去吸取欧罗巴的白银，你要这么多白银干什么？”
“爹！咱们这新政说是新政，其实说到本质上，还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缝缝补补，产生不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要造就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大华，那就必须要解放生产力，何为解放生产力？
那就是搜罗天下之银，反哺大华，比如修建四通八达的驰道、开通沟通南北东西的运河，不断更新迭代火器。
直到万里通讯须臾而至，上天下海无所不能，这才是我要做的终极目的，而要做这些，没有大量的白银支持，就只能停留在幻想。
并且，倭国的银矿虽然多，但是却不能一次性大量运抵大华，钱要流动起来才叫钱，所以我才要殖民欧罗巴，进行金融殖民，如此才能逐渐对大华进行货币改革，逐步淘汰铜钱，过渡到白银货币，甚至最后只是通过纸币就能操纵世界。”
杨文和听了杨炯这越说越奇幻的想法，虽然心中觉得天方夜谭，但是却还是认真听完，感慨道：“爹老了！以后呀，这世界还得是你们年轻人的呀。”
杨炯听了这话，立刻反驳：“爹，您可不能这么说，这大华一摊子事，我还得仰仗您呢！还有，我这人心性不定，时常冲动，若不是您从后面‘牵’着，现在估计早就打到伊斯法罕了！”
杨文和哈哈哈大笑，看着杨炯在一旁乖巧的给自己沏茶，沉默良久，终是问道：“儿子，你到底怎么想的？如今你的名声如日中天，若按现在的局势，不出三年，你必登顶，为何还要帮助漟儿揽名声呢？你真不想做皇帝？！”
杨炯沏茶的手一顿，随即放下茶壶，认真道：“爹！那您为什么不去做皇帝？”
“你娘不喜欢皇帝！没人味！”杨文和回答的无比认真。
杨炯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你隔着给我秀恩爱呢？
嘴上却道：“爹，你是了解我的，我性子跳脱，志在星辰大海！整日让我坐在那皇宫，埋首奏折，我怕是得憋疯！”
杨文和轻叹一声，感慨道：“咱们父子，怎么就都是这闲不住的性子！那如今你打算怎么收场？
漟儿做女帝只是权宜之计，她一个女儿身，必然会面对继承人的问题，王钦若为什么要送面首？就是担心自己的后路，这是所有女帝一党的致命问题，也是我为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石介新政有的时候太极端，叶九龄善协调不善争斗，有的时候还真要王钦若这些人来压制石介。另外，这‘五鬼’就是我给你留下的登台之阶，最后还是要靠这‘五鬼’来做做那‘千古罪人’，有了靶子，你跟漟儿才能善终。”
杨炯听了杨文和这安排，沉默半晌，道：“爹，我懂你的意思是长远布局，树立‘五鬼’作为朝野上下共同的敌人，最后由我出来收拾残局，可这‘五鬼’太过分，我可能会忍不住杀上那么两个来平息民愤。”
杨文和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淡声道：“适当给‘五鬼’一些教训应该，但是要注意方式方法！你这次回来，手段太过酷烈了些，虽然效果显着，在野声望提高了不少，可在朝却弄的有些人心惶惶。
这政治呀，说白了，就是大家都遵循的一种规则，无论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大家都默认遵守且共同维护，即便是皇帝有的时候，也不得不屈服于规则。
你一旦破坏了规则，不经规则就杀人立威，非常时可行，但不能成为常态，更不能凡事都以武破局。一旦武力失效，你还有何手段？
所以呀，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礼，上下同欲者胜，能用众力，则无敌于天下矣，切记切记！”
杨炯点头表示受教，认真道：“爹，实在是那王钦若不知死活！给素心送面首求宠，我看他真是想瞎了心！我不用这凌厉手段给予痛击，让他明白我的底线在哪，以后这‘五鬼’不知还会做出什么来！”
杨文和该提醒的已经提醒了，见杨炯心里有数，便看向远处盛开的紫薇花，问道：“可有个章程，可有个时间？”
杨炯坐直上身，整理了下思绪，道：“三年！三年后，东西航路贯通，海事财政将会是现在财政收入的百倍！那时候西夏故地更变甘肃府，西域更变的新疆府，南诏更变的云南府都会彻底融入我大华版图，跟我大华产生深刻的贸易勾连，再难分离。
届时，美洲来的新农作物，比如红薯和玉米将会大幅度提高农作物的产量，百姓再无饥荒之危，这便是进行土改的时机。
如此一来，咱们大华内部，驰道和海河运输完备，百姓丰衣足食，全国各地投送兵力，只在十日之间，全国再无反叛之可能。
外部，我预计三年后，西方估计也反应过来，会看到白银外流和鸦片的危害，那时候我军已到了另一个高度，必将会同西方来一次大决战，到时候一战功成，确立大华世界共主的地位。”
杨文和听得频频点头，待杨炯说完，他缓缓起身，背过手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首要的还是稳住漟儿，将蝗灾事处置妥帖，十日后，咱们全家都要去江南，要处理好这京中一应事物。”
杨炯亦站起身，同杨文和并肩而立：“爹，有的时候我常想，直接让李漟做您儿媳妇不就行了？也省得这般麻烦！”
杨文和闻得此言，只觉额角青筋乱跳，拍案喝道：“孽障！终日这般纨绔习气，不知收敛。如今连为父都算不清你在外头结下多少风流债。倘或哪日有异国公主登门，倒要叫为父先遣人查证，莫不是又被你这孽障招惹来的！”
杨炯缩着脖子讪笑：“这个……父亲何须动怒，若非您老人家根基深厚，孩儿怎敢如此……”
“混账！整日里油腔滑调，成何体统！”杨文和作势欲踢，见那孽障抱头鼠窜，又扶着栏杆急唤：“你且站住！那漟儿之事非同小可，若有个闪失，新政一党顷刻倒戈。届时家业倾覆，叫你弟弟如何自处？”
“孩儿省得了！不过随口说笑罢了！”杨炯远远应声，衣袂已没入紫薇林间。
杨文和倚栏长叹，忽又想起要紧事，急急探身喊道：“臭小子！你那些香烟……”
“母亲最厌烟草气味，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杨炯的声音自林深处飘来。
杨文和闻言一怔，顿足骂道：“你小子把话说清楚！难道为父还惧内不成？”
“既如此，孩儿这就命人将上等烟丝给母亲送去，叫她给你送来！”杨炯的笑语伴着脚步声渐远。
“孽障！！！”杨文和大骂一声，见那身影早已隐入花荫，忙转身吩咐阿福：“还不快去拦住那小祖宗！若是惊动了夫人，这府里怕是要掀个底朝天！”
阿福强抿着唇角的笑意，匆匆下楼追赶。
杨文和独倚朱栏，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哭笑不得，不觉喃喃自语：“这臭小子，老子早晚被他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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