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尊敬的夫人,今天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听不出性别的声音从个人终端中传来,而安洁莉娜反复检查几遍,也没能查到是谁打来的,只知道是未知通讯。
天台的风卷来花和草木的香气,安洁莉娜摘下额头两侧的假发片,坦露出洁白的额头,在光下像一块完整玉石在熠熠生辉,她静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周身散发着一种安然、满足的气息,任谁看到都会想到她像在暖阳下打盹的母猫,而猫的眼神却十分凛冽,目光尖锐地盯着空气某处。
不可能有人知道她的事。
除非那个女人复活。
复活……复活?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就算她活过来,也未必能像当年那样呼风唤雨,安洁莉娜希望自己能坦然面对过往,可是现在,她只敢用“那个女人”来称呼跨在心头的阴影,因为一想起她的名字,就会被成宿成宿的噩梦所折磨。
她的长相,安洁莉娜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名字所代表的,让她如一只被蛛网摄住的小虫,嗡嗡地胸腔震动。
不可能的。
但是她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么多年来和仇人的儿子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对着镜子,她这双被憎恶驯服的眼睛,会自动在威廉的英俊脸庞上,瞄准和其母相似之处,以提醒自己不可以沉浸在奢华的物质和花言巧语里,这是柏德家血脉的惯用招数——从戴尔菲娜到她的孙子威廉,如果他们还对身边的人有一丝慈爱,哪怕是怜悯,都不会这样玩弄感情,来让自己的欲望达到常人不可及的至高之境。
这么多年了。
终于有人一口道破她的身份。
从客厅到天台的路上要经过一段楼梯,她每迈上一步,紧张,惊惧就消失一分,正如失去束缚,飘在天上的气球被刮了一个洞——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慢悠悠坠落至地;她心想:“真奇怪,明明是害怕的事,在它真正发生的时候,没想到我会比想象中冷静,是因为无所谓了吗?”
可能这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安洁莉娜不知这是谁拔掉了她的马甲,她隐约感觉对方是没有敌意的;毕竟这个秘密就足以让她身败名裂,甚至让威廉积攒多年的名望扫地,可是祂只是和自己点明了这点。安洁莉娜冷冷地笑了:应该是抓住了我的把柄,想和我提条件,无论是谁,放马过来吧,我很快就会让这个知情者知道,我有的是手段,让活人也能替我保守秘密。
“晚上好,阁下又是谁?我想,在说诉求之前,我们还是坦诚相见比较好,至少在名字这方面。”安洁莉娜和威廉一样不愿意让他人察觉到内心的不安,她尽可能地用惯常的温和语气发问,显得她无辜懵懂,而对面的人轻轻笑了,仿佛看穿了她。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就像你的名字‘安洁莉娜’一样,只是伪装而已。”艾伦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一针见血的话却让安洁莉娜心里紧了紧,只能屏住呼吸地听他继续说下去:“我这么说,您想必能迅速理解;您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帮助您的,您不是一直想复仇吗?我就是来帮您的。”
艾伦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的来意,安洁莉娜也很快恢复了冷静;若有人在不远处眺望,也很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
帮助我。
安洁莉娜的嘴唇微微发着抖。
帮助我?
“我一直惊讶于一个事实,人类社会的每一位成员都会经历从出生到独立异常艰难的过程,而这过程,必须征用某个女人的生命;在我的印象里,生命是一个淋满鲜血的脑袋,而死亡是一对苍白的脚,而我在这之间的岁月,是那么短暂。”安洁莉娜对艾伦说道,“我会对不认识的陌生人说出我的过往吗,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天台外渐渐下起了零碎的小雨,风吹雨打,湿漉漉的发丝如手掌,紧紧吸附在安洁莉娜的额头,在鼻尖呼吸的白汽迷蒙中,她睁开眼,似乎能看到在多年前的瓢泼大雨中:抱着婴儿的妇人在黑夜里不顾一切地赶路,她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活下去,把孩子养大成人。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母亲,您真的这么爱我吗?如果您能自私一点,将我抛弃在那个雨夜里,或者人为堕胎,彻底远走高飞,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安洁莉娜想着,她的妈妈好像和很多女人一样,在生了孩子以后,她作为少女的追求和梦想都瞬间消失了,从此她只知道自己是母亲,而不是一个可以选择自由的人,也就是为什么现在很多男人试图用孩子绑架女人屡试不爽。艾希·里克曼是个没有脑子的花瓶,但是她说的话也触及了安洁莉娜内心的部分:女人虽然拥有生育的权利,世俗却不认为她们拥有拒绝生育的权利,即便到了科技高速发展的现代,人们也对于拒绝生育的女人冠以恶名,而在成为母亲之后,这种道德审视就更加严苛,任何不能无条件对孩子牺牲奉献的女人都将面临着批判。
将男人和女人对立起来是愚蠢的,世界上只有男性和女性,但就生育这块,的确目前很多孩子是在母亲的肚子里生长,经历分娩的危险和痛苦生下来;有位小说家说过:如果你希望某件事情得到你的喜欢和全力以赴,就看它是不是遥不可及而充满危险,生育正是这样一件事,它把母亲和孩子联系在了一起,肚子上的脐带被剪断了,而心中的脐带却没有消失,只要母亲不是一个过于残暴,过于冷酷,过于愚蠢的人,她们往往都会成为孩子们心中的第一位,对父亲来说,孩子没有那么刻骨铭心,就像凭空出现的后代,所以他们相对来说不上心。
安洁莉娜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独自抚养她的母亲也对此闭口不谈,脸上一度出现厌恶的神色,她就自作主张地认为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有时候她会好奇地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母亲低头看着小小的她,安洁莉娜记得她赭石色的眼睛很漂亮;母亲说道,“你有妈妈就够了,这样不好吗?”
她沉默着。
街上的很多孩子都有爸爸,但是她没有;她的同学的父母里有打孩子的坏爸爸,有不管孩子的懒爸爸,可是如果能有真心关爱家庭的爸爸,无疑是更好的,不仅爱自己的人变成了两个,也可以减妈妈肩上的担子,妈妈一天要干很多很多活真的好累;她有天看到一对夫妻轮流抱着孩子,陪孩子玩剪刀石头布,心中涌起无限的向往。
想要一个,好爸爸。
看她久久不出声,母亲又轻声补了一句:“妈妈最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妈妈。”
话说到这份上,她只能抱住母亲,抱住世间唯一的亲人,摸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脊梁骨,温暖而坚硬,“我只要妈妈,对,只有妈妈就够了,只要妈妈……”
就够了。
巷子里一盏屋顶在雨中呻吟着,母亲摸索着起身,薄薄的被子像湿面粉般粘在身上,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厨房的搪瓷水龙头咳了几声,一点点吐出带着铁锈味的水,她往锅里削着土豆皮,薄得透明的皮屑蜷缩成枯叶形状,五岁的安洁莉娜在隔壁的床上翻了个身,喃喃地叫着妈妈,孩子对母亲的呼唤,总是能让她因为寒冷而僵直的手指重新变得灵活。
窗玻璃上雨痕如皱纹一样纵横交错,她把最后一把柴禾塞进炉膛,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她站在门槛上,用围裙擦手,看着孩子蜷缩在破毯子下的小小身躯,看着孩子的睡颜如此安详,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坚硬,生活又是多么不易,她俯身轻轻摇晃床,闻到孩子头发里淡淡的洗发露香气。
“该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咯。”
安洁莉娜睁开灰色的眼睛,立刻搂住母亲的脖子,母亲亲吻她睡得红红的脸颊,这个清晨的拥抱像温暖的石头,把她牢牢锚定在艰难的世界上;送完孩子去幼儿园,她匆匆赶往机械纺织厂,棉絮在阳光投射的光束中缓缓飘浮,和厂房外永远下不完的雪一样,织布机不知疲倦地轰鸣,震得脚底发麻,匆匆忙忙吃完午饭又是一下午的工作,等到下班铃响时,雨夹雪还在下,她护着怀里温热的面包,骑着自行车,狂奔在潮湿的街道上,水洼映出破碎的天空,映出被风雨和落叶驱赶的女人匆匆的身影。
安洁莉娜趴在桌上画房子,画带着烟囱的房子,画冒着弯弯曲曲的炊烟,母亲缝补着他的旧外套,针脚细密而整齐。
“妈妈,”安洁莉娜突然抬头,“斯捷潘老师说,鸟儿冬天要飞往南方。”
“是的,宝贝。”
“为什么我们不飞走呢?”
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望向窗外,夜色浓重,所有星星也隐没在云层之后,许久后,她坚定地说道,“亲爱的,几年后,妈妈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生活。”
记忆中母亲对待自己总是那么温和,那么有耐心,尽管父亲缺席,母亲却尽职尽责地拨冗陪伴她,补上了两倍的爱,让她忘记了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也正是因为母亲一以贯之的慈爱,让安洁莉娜相信,她和父亲一定是非常相爱的,不然怎么会爱这自己和男人诞下的结晶呢?
想到此处,安洁莉娜心中十分痛苦,心脏在胸腔里不住地抽搐着,冰冷的雨丝漂浮,如一张缓慢铺开的蚕丝。
雨,雨啊,是记忆里的常客。
她能回忆起母亲隔着牢狱的铁笼,和她讲述的改变自己命运的一瞬间:
那是母亲刚生育完,抱着她四处躲藏警方搜捕的场景:冰冷的雨水如银币般倾泻,敲打着屋顶与街石,汇成肮脏的涓流,在坑洼的路面上肆意横流。
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在雨幕里,她那破旧的裙裾吸饱了泥水,沉甸甸地缠裹着她,风是另一个帮凶,尖啸着撕扯她早已散乱的发髻,让一绺绺湿发如海草般粘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街灯在雨水中晕开团团病态黄光,非但未能照亮前路,反而将摇曳、扭曲的鬼影投映在她惊恐万状而坚定前行的眸子里,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嘶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她那单薄的肋骨,她不是为自己奔跑,腋下那个用披肩紧紧包裹、尚存一丝温热的小小身躯,才是驱动这具疲惫躯壳的全部力量,那孩子勉强睁着眼,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亲戚家女孩那张呈现出死人特有僵白的脸,警察最后通牒的冰冷眼神在她眼前交替闪现,她能逃向何方?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对这样被命运剥夺了一切、只剩下孩子的母亲而言,都紧闭着大门,她仿佛能听到身后整个世界的喧嚣,那是满路车辆的辚辚声,是咖啡馆里传出的阵阵欢笑,是构成所有正当角色们合奏的乐章,而这乐章里,唯独没有她这一个走投无路音符的容身之处,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在这无尽的雨夜,她的狂奔,是一场无声的、濒死的呐喊;只有远处一辆等候许久的车,在她跑过的时候摁响了喇叭,她惊弓之鸟般地躲藏到一边。
车窗摇下,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庞,是广阔而柔和的椭圆,如同宁静的满月。
她真美,皮肤是那样一种耀眼的洁白,仿佛从未被凡尘的风息触碰,又像是内里点燃了一盏灯,透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在这脸庞的中央,栖息着一只娇小肉感鼻子,鼻翼纤薄挺翘,带着近乎可爱的翕动,为她平天真,娇憨,真正摄人心魄的是那双掩在微红眼皮下的眼睛,它们不大,却深邃得像两口小小的酒窖,在浓密的睫毛阴影下,闪烁着活泼和锐利,刺破寒芒,任谁也不会想到,恶魔伪装成天使模样。
“……芝奥莉娅!”母亲抱着小小的她跪倒在地,如修女见到了她的真主,“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真的好久。”
“我来得还不算太晚。”柏德温柔地搀扶起她,轻声道,“我是来帮助您的。”
我是来帮助您的。
我是来帮助您的。
我是来帮助您的……
艾伦的话,和柏德的话渐渐地重叠上,而这句话宛如诅咒,宛若回声,在安洁莉娜的头脑里不断盘旋。
帮助……帮助?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能恶毒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玩弄她的生命?面对至亲之人,不仅要陷她于绝望,还要给她一点微茫的希望,让她不至于在和绝望的对抗中筋疲力尽,仿佛猫儿挑逗到手的一只虫子,看尽她的洋相百出,至死方休。
安洁莉娜本来是个很开朗很活泼的人,她喜欢热闹,喜欢拍照,喜欢社交,有很多喜欢的事情,可是自从母亲被陷害,被冤枉,在狱中自杀身亡,那个无忧无虑的她就消失了;母亲在自杀前,曾经握着安洁莉娜的手,向她讲述了自己此生所有的幸福,快乐,委屈,迷茫,痛苦,讲到安洁莉娜泪如雨下,浑身过电般颤抖不止,顺着母亲掌心传来的不只是温度,还有垂垂老矣的女人的泪水,经年的憎恨,复杂的悲苦。
可是母亲最后竟然对她说:我说这些,是因为我忍不住了,我压抑了太久,只能向我的孩子释放;但是,请忘记我,不要去追究我的过往,不要尝试为了我的痛苦而活着,我希望你能过自己的人生。
不,妈妈,我做不到,这太难了。
答应我!
不要!
母亲的一切,都和一个名字紧密相关,那个在雨夜对他们伸出援手,看似温柔可亲的女人:芝奥莉娅·柏德。
母亲,您当年恨她至极,却希望我不要向她寻求报复……是不是因为您一生都被她的强大肆意凌虐,所以觉得我不可能有机会向她复仇的,对不对?
“柏德,我潜伏多年,我正是为了向你的后代讨要我失去的一切。”
虽然母亲之死的伤痛渐渐消减,可是她失去的何止是母亲呢?
如果今天艾伦不问的话,安洁莉娜都忘了那时的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柏德和她的帮凶们早就杀了她,她是要向这个女人的后代讨回她的青春,让社会知道她究竟犯了多大的错,“我的复仇是完全符合道义的,如果社会无法惩治罪恶,就让我自己来。”
回到当下,安洁莉娜发觉自己已经一口气和不知名的陌生人讲完了自己的一切,不仅心惊肉跳;毕竟她不知道威廉什么时候上来,要是被听见就完蛋了。
“没想到我会相信陌生人……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熟人了。”
除了楚斩雨之外,艾伦现在能看到所有人大脑里储存的记忆和信息,如果把每个人的经历和阅历比喻成一本书的话,安洁莉娜夫人简直是座图书馆,艾伦只是粗粗地浏览了一番便叹为观止,也因此对她生出了难得的真挚怜惜,对命运重压之下的意志坚定者,对不公世俗来回抽打虐待之人的敬佩,“当这样的人压抑已久,忍无可忍,爆发出来的力量是可怕的,而这就是我的机会。”艾伦在墙壁里看她,“如果把药剂一鼓作气全注入她的身体,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东西?在‘人之巅’之上。安洁莉娜·摩根索……你会带给我惊喜吗?”
客厅的大门再次打开。
“亲爱的,你去哪里了?”
陈夫人问道。
“都说了是出去透个气啦,一直坐在客厅里太闷了。”安洁莉娜微笑着说。
“亲爱的莉娜,要是你太闷的话,那正好,要不要和我来一支舞?”威廉刚和艾希在中央铺着地毯的空地上跳完一支激烈的探戈,一身汗地朝她伸出手,安洁莉娜注视着他和柏德有五成像的面容。
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不允许她的视野内出现计划之外的变量;一旦她付诸行动,对于社会,她将成为真正的恶魔,没有人会追溯罪恶的来时路,那个本应该和这世上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的孩子,将永远地钉在卷宗上,被世人恐惧和唾弃。
她握住了威廉的手。
莉娜,你将成为沾满鲜血的恶魔。
“不,我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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