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时有星点游弋，犹如萤火虫来回奔波。
望舒将儿女哄下睡着，丫鬟一左一右提着浅粉色福字灯笼引路，小青扶着她去前院，唐伯守在大书房前，见她来了，连忙进书房，很快秦修远快步下阶，身后是灯火通明的书房，满书房的人今夜仓促聚集，他的影子里刚好藏着妇人，迎着人关切的疑问眼神，宽厚的手掌握紧略带凉意的十指，“潼关有战事，交锋两回，还算可控。我今晚要议事，你回去快睡。”
稳稳冷静交代，“什么都不用替我准备。先吃饱睡好，你要做的事情又要多起来了。”
望舒点点头，夜风吹过来，鬓边秀发拂人双眼，她很快转过身去往后院走，秦修远准备撩发的手就这么停在半句，眼角的晶莹就这么一闪而过，一点离人泪。
正房的灯等了很久，小青细细擦过房里的两套盔甲，准备出行行囊，望舒翻开账簿看各项库存，一边算一边记下明日要和季守梁举商量的要点……
秦十往前院送完夜宵，奉命来传达“让夫人马上睡觉”的命令，小声劝，“夫人，夜半了，您赶紧歇息。大将军说不急在这一晚。”
唉，望舒熄灯，抱着软枕翻来覆去都是冲天而起的各处狼烟，喊打喊杀拼刺刀的肉搏战，在险峻的山崖上一堆不同甲衣的蚂蚁在你死我活……
和平和战争，旦夕之间。
潼关狼烟又起。
郑大被任命为主帅，翌日点兵三万出长安城，奔赴潼关。秦修远则镇守长安，另有韩城兵力拱卫。
男人自打那天连夜去往城外大营，三天未归。习惯懒觉晚起的望舒又因晚睡，脑壳跟捶大捶似的，偏偏睡意跑个无影，挣扎爬起来，带着孩子用朝饭，秦云骁落下一阵日子的功课，如今更是跟不上明熙的进度，望舒又请新的夫子专门教导他。
饭后，她一边一个牵着老三老四去旁听。
今日见新夫子，没给老三穿开裆裤，兄妹俩都是无袖灯笼扣小褂背心和同色短裤，绑带的小小木屐鞋，时不时想伸手去解，迫于老母的眼神，还是乖乖跟上。
秦云骁斜挎着书囊，一步当三步亦步亦趋跟在亲娘身边——他最怕亲娘穿放个屁都散不开味的曲裾，偏他亲娘最爱穿曲裾走小叠步。
“娘亲，我想去找爹。”
不想念书。
旁边学堂的谢信和明熙过来旁听第一课。明熙将弟弟妹妹安顿好在垫凳，以指封唇，同时在旁边搁下一根细皮鞭。两个小褂娃娃，左胳膊叠着右胳膊，坐得板正，小小年纪一副老实巴交怕挨打的肉团。
谢信看得一笑，新来的夫子曾任前朝的太子少师，跟他父亲同朝为官多年，又是桓帝六年的状元。经他推举，季夫人见过聊过，今日是第一课。
学堂里丫鬟侍卫垂首候着。
秦云骁倒是第一次和新老师会面，按亲娘说法，“师生要能合得来”，一见面老师就在考究他的文课作业。
这位曾经的少师姓李，单名宁，字久安。说来也巧，是安国公李夫人娘家的庶二兄，今年四十有六，头戴四面浮雕双层莲花青玉冠，碧玺发簪，面白短须，中等身材，竹青色翻领长圆袍，脚踩同色夫子履，语速适中，看过来的眼神专注，带着温和的期待，被凝视的人心生重视，不忍拒绝。
秦云骁显然被套在其间。
一节两篇文章，简短，李夫子结合实际叙述文章背后的逻辑原理和时事故事，又和人一起坐在一起头靠头手把手教学，夸人的词语不当面说，时不时和坐在后面的贵妇夸奖，“云骁一点就通。”“云骁两刻钟就复述出来，比一些童生快！”“云骁好学敢问，是钻研之相！”
不直接对着当事人夸，却又让当事人听得清清楚楚，半背后的夸奖法，虚荣和鼓励效果加倍，把秦云骁乐得一个劲问夫子十万个为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跟牵牛一样，拉脚不好使，把鼻子一穿，要绳子在手，天下随主人心意任走。
不重文章，重教历史传记典故，人物脉络，兴衰交替，这是望舒的要求，今日还算满意，旁边两个小魔王不敢出声不敢跑出去，早早低头揪着自己的绣球小灯笼扣子打发时间……课堂间歇，望舒只留下记录课堂的两位助教和侍卫便离开。
实在太困了，一手压住一个，带孩子睡回笼觉，小三小四不肯睡，被黑布条蒙住眼睛按在母亲胸前强行入睡，一刻钟后宣告失败，小绿小春把两条蠕动的肉虫带出去。
望舒双眼蒙上遮光布条，“午饭前叫醒我。”
小青放下玉钩的帐帘，又将高窗的珠帘轻轻拉下来，守着人睡去。
奈何日有所想夜有所扰，望舒又梦到人在遥城，秦修远还是个一逗就脸红的小兵，剖白意愿之后，每每他北上离开，他来看时的眼神，说过的话，送的银钱……
在病得起不来床的相互担忧，有小书房里十指相交的殷切，望舒进入未婚妻的角色很快，一个随时要丧命的士兵，一个缠绵病榻的药罐子，相处起来直开心门，争分夺秒。
一个失去父亲又被母亲抛弃的孤独少年，看人总是有点飘忽，偶有被她逮住，耳后绯红一片，却要一次次上战场去拼杀血路，多么残酷。
后来她从不去目送去往战场的背影，而他二十年来离去战场前，也从不回头寻人。
成婚后他总在她的睡梦中悄然，以至于梦到那么清晰的战前分离，那个秦修远年轻稚嫩，望舒没忍不住舔舔嘴巴，意识到醒过来了，打个呵欠，要睁不睁，先抬手捂住双眼，梦里来来回回走马灯一样换场景，人像猴子一样被遛得脑仁疼。
越睡越累。
有风吹拂的声音，慢慢是脚步声，“醒了？”
原来是人回来了。
手还盖着脸，左手伸出去，半空被人握住，厚厚的茧摩挲着，令人心安。
不必看到人，他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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