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荣并未引他们去客栈,反而拐进一处更为荒僻的院落。
夜风卷着灰烬掠过颓败的月洞门,郑婉婉正立在郑宅的一扇偏门前,素白的衣裙被火光映成血色。
拿好!见到喜宝他们,郑婉婉急急的迎过来,将个青布包袱塞进喜宝怀中:“往南一百里就是法华寺,救了我娘就赶紧走。”她将喜宝二人推到门外,又叮嘱:“我娘那里的护卫都是高手,此去万万要小心。”
喜宝捏了捏包袱,心神一凛,她迅速的打开包袱,翻阅手中的账本,不由愕然:“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她又问:“你给了我这个,那你怎么办?自己又如何脱身?”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像蛇一样攀上屋檐,烈焰将郑婉婉细细的发丝镀成金红色。
通红的火光也没有把她苍白的面色映的红润些,她摇头:“不必管我,你们要做的是好事,去吧,帮我照顾好我娘。”
喜宝一把拉住她的手:“婉姐,你跟我们走吧。”
”不了。郑婉婉轻轻抽回手,替喜宝拢好散落的鬓发,“我不走了...事情做的干净,不必担忧。”
领荣此时牵来两匹骏马,马蹄裹着棉布,在短时间疾行地面留下的痕迹很浅,而且行路的声音也小。
“为什么!!”喜宝急道,不管郑婉婉出于什么目的,她既帮了她,那么自己就不能将她置于危险之中。万一查到郑婉婉头上,她一介弱女子,身边连个自己的人都没有,该如何保全自己?
她想了想,又给自己加码:“婉姐,跟我走吧,我能养你,我们家很有钱!”她比划了一下,“咱家的府邸,比这儿大十倍。”
郑婉婉愣了一愣,有些没弄明白喜宝这时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反应了一会儿,见喜宝还是一脸认真,忽的笑出声,她眼底的开心层层漾开,带着些欣慰,又带着点怀念,叫喜宝晃了晃神。
褪去忧愁与恐惧,这一笑竟让郑婉婉憔悴的面容重现几分少女时的明净,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她还是广安县最无忧的大小姐。
她最大的烦恼就是担心自己未来嫁一个怎样的什么样的夫君,每天穿什么衣裳,擦什么粉。
李修眸中一动,看向站在原地,还什么都没有发觉的喜宝,轻轻催促道:“该走了,那边很快就要往这来了。”
“可......”喜宝还要再劝,但郑婉婉却打断了她的话。
“去吧。”郑婉婉将她将喜宝送向马鞍,仰头时,月光与火光交映,她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像一颗碎掉的玻璃渣子坠进了衣襟。
喜宝茫然地接过缰绳,忍不住又回头望去。
郑婉婉立在渐合的门缝间:替我给小慧带句话。
郑婉婉一直笑着,就说...当年抢了她的玉容膏,对不住了。
“你......”喜宝震惊,再说却已来不及,领荣已经把门给关上了。
......
直到天亮,郑家的大火才堪堪熄灭,郑良策坐在一片废墟里,神情阴鸷,书房被烧的一点不剩,他搜集来的名家字画也都成了灰,地契人契也没了。
不过这些倒是能再置办,麻烦的是账本,他到现在也不愿意想,账本到底是被人偷走了,还是就这样烧了。
“查出来了吗?”他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阴冷地砸向身后垂手而立的老嬷嬷。
老嬷嬷面色凝重:“回老爷,家里的人数都没少,今晚也无人靠近书房…”
郑良策猛地抓起手边一块焦木,狠狠砸在嬷嬷身上,在她整洁的青布比甲上溅起一片黑灰,“无人靠近?!无人靠近怎么着的火?我问你!怎么着的火!?”
“老爷息怒。”老嬷嬷此时也顾不上从上面下来的架子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叫她说怎么着的火,她也说不出来,她只盯着小院儿那两兄弟去了。
晚上书房没有人,故而也没有点灯,书房烧起来,定然就是人为的。
老嬷嬷讨厌那个少年,本想推到赵铁柱身上,但转念一想,若真的成功了,更显得她办事不力,郑良策第一个就拿她开刀。
她低着头,鼻尖冒冷汗,现在不由也害怕起来,要是账本流落出去,那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活。
郑良策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死死盯住老嬷嬷:“昨夜最后进出书房的,都有谁?”
嬷嬷摇头:“拷打了小厮,不曾有人进去过。”
郑良策的脸色瞬间铁青,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确定看好了那二人?”
“老奴不敢扯谎,火起的时候,二位公子刚从房中出来。春红亲眼见二人歇下的,从书房到小院儿距离不算短,若是二位公子防火,来不及的。”
“再道,那位的身份也不会冒险做此事。”她指的是李修,大朝国的官员有一套严苛的制度,若是官员纵火伤民,那除了被罢官抄家之外,子孙三代之内不得科考。
若是损失到达十匹绢布或者有人因此丧命,那官员也要跟着被砍头。
李修没有理由纵火,赵公子就更不可能了,家大业大的,犯不着与他们作对。
“再去……”他从牙缝里挤出几字,“领荣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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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华寺是近些年才建起来的寺庙,说是寺,实则是座庵堂,因为规模大,所以才被称之为寺。
红墙环抱的院落里,檀香终年不散,香客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小荷是庵里最年轻的比丘尼,今年八岁,生得面团似的白净,性子也软,便被派了给居士们送斋饭的活计。
在往来清修的居士里面,小荷最喜欢两人。
一位是总是冷着的一张脸的岑居士,一位是刚来的居士。
岑居士不知是哪家犯了错被逐出的夫人,房门总是被护卫守着,走到哪里,那些护卫就跟到哪里,看上去岑居士也习惯了的样子。
主持说,这都是大家的弯弯绕绕,叫她不要掺和其中。
但是小荷却觉得岑居士良善,每每施粥日,岑居士都是掏钱掏的最爽快的。
而其他居士宁愿捐香火钱给佛祖重塑金身,也不愿意给山下的孩子施粥。
刚来的居士则年轻貌美好说话,帮着她干活,夸她酱瓜做的好吃,还替她赶走那些不怀好意的香客。
“岑居士,用饭啦...”她软软的隔着门叫道。
她有点害怕杵在门口的两个门神,小心地避开他们叩门。
“岑居士...岑居士...”
叫了半天,里面却没有声音。
小荷咽了口口水,白胖胖的小手无意识地抠着漆盘边缘,问门前的两个人:“小尼...要进去啦....”那二人只管眼观鼻鼻观心,不搭理小荷。
小荷反倒安心了些。也是,这些侍卫只不让岑居士离开法华寺,平日里岑居士不管作甚,他们都是不理的,只是五大三粗的看着吓人。
好在法华寺不叫来人佩武器,面相吓人些倒是也能克服克服。
小荷壮着胆子,推了门进去。上等禅房好闻的檀香扑面而来,里面窗几明净,但外间却空无一人。
小荷朝着门神尴尬笑了笑:“岑居士可能还没起,小尼去里头瞧瞧。”说罢合上门,端着盘子往里走。
法华寺给居士们清修的房间分为三等。
最低等只有一间房,一床一桌。
二等的摆设用具多一些,桌上供一尊朴素佛像。
上等不但佛像精美,厢房中有内外两间,还有专门的禅房,供居士修心礼佛。
“岑居士?”小荷轻轻的将斋食放到外间,自己慢慢往里面走进去。
禅房里隐约夹杂着什么声音。
小荷一愣,她靠近禅房,隔着门,还不等再出声,门内突然传来岑氏凌厉的呵斥:
谁在那里!!
小荷吓得后退半步。
“岑居士...是我...不对,是小尼。”小荷小声回道,她努力解释:“..小尼敲门,无人应,唤了居士也...”
门吱呀一声开了。
岑氏站在暗处,四十余岁的面容常年不见光,显得格外苍白,她枯瘦,像一根白桦树的树枝子成了精。
薄唇紧紧地抿着,鼻梁高挺,发髻微微散乱,一支木簪斜斜欲坠,眼圈微红。
“岑居士。”小荷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兔儿一样的眼睛看着她,澄澈又乖巧。
岑锦绣顿了顿,蹲下来,缓和了语气,“是小荷师父啊。”她摸了摸小荷的脑袋,:“方才在禅房念经,未曾听见动静,叫小荷师父忧心了。”
小荷呲着小米牙一笑,“岑居士没事就好。”她有点不好意思,“岑居士,师太叫我来问问,这个月的粥济,您还......”
“自然是要尽一份心的。”岑锦绣冷硬的眉梢融化了点,“晚些时候我叫人送去。”
小荷闻言,双手合十,有模有样的颔首,“阿弥陀佛,岑居士功德无量,小尼会替岑居士诵经祈福,愿您福报绵长。”
送走了小荷,岑锦绣不回头道:“出来吧。”
一道修长爽利的身影,从梁上落了下来,落地连声音都几不可查,岑锦绣一惊,这少女竟有这样的好身手!
喜宝抹了把汗,从阿财那里兑换的失重气泡也在最后一秒失效,“您考虑的如何了?”
岑锦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沉默了片刻,问:“婉婉怎么办?”
少女来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岑锦绣的情绪从一开始的激烈到现在的和缓,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当这个自称广安县赵喜的少女悄无声息落在禅房时,她险些将案上供奉的油灯砸过去。
可此刻,灯油将尽,她的心绪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
眼前这丫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稚气,身手却不敢叫人小觑。
岑锦绣望向佛龛里面垂目而笑的菩萨,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就是菩萨派这个少女来救她们脱离苦海的。
“您放心,最迟三日,您就能见到婉姐。”喜宝眼中全是笃定,岑锦绣比她大了几十岁,此刻却不由的想要信服这个孩子。
“你先坐下,此事得要周全。”她平静道,“既然婉姐儿信你,那我便听从安排,你想知道什么,我便也告诉你,只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全尾全须的把婉姐儿救出来。”
“我答应你。”喜宝应的斩钉截铁,她与李修兵分两路,她来法华寺救人,李修去领兵,准备公开身份查案。
喜宝给足了李修道具与发生意外时的药物,说是她手下的奇工巧匠们研发出来的好东西,郑婉婉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能给她救回来。
郑婉婉说事情办的干净,那便就是一时半会也查不到她头上,只要撑过这三天,三天,郑婉婉就能安全的出来,不再被囚禁。
岑锦绣枯瘦的手指紧了紧,目光透过窗纸,不知在想什么。
插在香炉里的香明明灭灭,已经快要燃尽,香炉里已经累积了厚厚的一层香灰,房中檀香的味道熏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喜宝却没有再出声打扰她,她静立一旁,并未催促。
她看着这位被岁月磨去棱角的女人,想起以前周慧给她描述的郑婉婉跟郑夫人对薛春桃是如何张扬,自私,刻薄,不近人情。
再看看现在几乎瘦成一把骨头的妇人,终究不忍再说别的,左右一切皆以明了,她不想再叫任何人煎熬了。
“有什么想问的,你一并问了吧。”岑锦绣以为喜宝方才没有听见,重复道,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
她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不然别人怎么会尽心尽力的帮她们母女?就像信徒用香火换取神明庇佑。这世间哪有平白无故的善意?她每月施粥积德,不过是想为婉婉攒些福报,叫她如今唯一的孩子平平安安。
令她意外的是,少女轻轻摇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只是您想好了吗?此去一番,您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她意有所指道。
令岑锦的目光呆滞了一瞬,香炉中的最后一截香灰终于无声折断,袅袅青烟在凝滞的空气中打了个旋儿,散了。
岑锦绣枯槁的手指抚过袖口磨起的毛边,那上面曾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是当年广安县最时兴的样子,如今只剩黯淡的轮廓。她苦笑:“我从始至终,本就没有过退路,不过都是自误误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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