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安的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通透感。
那种酣畅淋漓，难以用言语过来形容，一呼一吸之间，无比之痛快，像是吸进仙界之仙气，耳目暂明一样。
看着湖中渔民捕捞渔获，李平安心中大为触动。
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总算是捅破了。
何谓生死？
轮回就似一张大网，抛进名曰仙凡的大界之中。
被捞中的渔获，任人鱼肉，意味着死。
而没有被捞中的，则是生。
所谓的修仙得证长生，其实只不过是修仙者获得了从渔网的渔眼中溜走的能力。
本质上并非长生，只是暂时躲开了轮回的捕捞。
或者说，轮回的漏洞。
“所谓生死，不过只是那天道的一场捕捞罢了，虚天大道，其实并不存在生，也不存在死，只是有那一道网。”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李平安悲怆一笑。
世间万物消亡，来源于轮回的捕捞。
这样任人鱼肉的滋味，就跟一记老拳一样砸在李平安的胸口上。
疼却只能忍着。
他……不甘！
笑着笑着，李平安眼中淌下了血泪。
随着他对生死的明悟，一股陌生且熟悉的记忆，在他脑子中慢慢复苏。
曾在中年就开始遗忘的梦境，在他的脑海中越发之清晰了。
与此同时，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似要四分五裂。
这一幕，让李平安的心中有些慌乱，不知道自己是要瞎了，还是要醒了。
百年多少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这是一场梦？
大梦一生，现在要醒了？
李平安赶紧闭上眼睛，大口喘着粗气。
他微微摇了摇头。
良久之后，才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恢复了平静。
他背着双手，老态龙钟，然而步履却比刚才更稳了。
是夜，李平安没有睡下。
烛火摇曳之下，他的影子都黯淡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年迈眼浊了，还是怎么了。
走到了老木柜旁边，李平安目露追忆之色。
这个老木柜是他少年时的第一件木工。
只不过现在桌子腿被木虫蛀空了，摇晃不稳，稍微一碰就嘎吱嘎吱作响。
大抵是和他一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即将要报废。
柜子的把手上，栓着一把铁锁。
李平安找来钥匙，嘎吱一声打开了老木柜。
里面陈放着一尊人形木雕。
长相帅气，身材颀长，如同仙界中谪仙，但唯一的缺陷就是，眼睛始终没有刻上去。
李平安把雕像拿了出来，眼中露出了追忆。
这尊木雕，可谓是贯穿了他的一生。
年少的时候，就初步雕刻完成。
只不过锁了几十年，而今垂垂老矣，即将老死才拿出来。
李平安叹息一声，体内的气息紊乱，仅存的寿元，如同开水一样滚滚沸腾。
他状态很差了。
身体似知道他时日无多，所以把寿元一次性燃烧，换取最后一丝的回光返照。
“要老死咯。”李平安平淡说道。
脑子里面开始走马观花，从婴儿啼哭，童年无忧无虑，少年求艺，青年婚恋，到中年得子，老年相厮守，共白头。
他这一生，并不算多波澜壮阔。
但是他没有嫌弃自己，因为这就是他的一生。
人生何来不悲苦？
哪怕是李平安自己，自认为自己这一生过得并不顺畅。
但是他理解悲苦。
悲苦是生命的防沉迷。
但是同时，当你从悲苦中走出，意识到生命只有一次的时候，那你第二次生命就开始了。
“这一世，无悔了。”
李平安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手中的木雕说。
这一世，有疼爱他的爹娘，有共白头的妻子，有优秀的孩子。
作为凡人，算得上是完美了。
当然了，还有一个小遗憾。
李平安左手拿着木雕，右手拿着刻刀，微微闭上眼睛。
倾注心神，把这一世有关于自己看到的，经历的，感悟的所有，慢慢刻在木雕的双眼之上。
此刻，木雕彻底完成了。
名叫江寒的谪仙木雕，被他完美重现了出来。
当放下木雕的那一瞬，李平安身上的气息，完完全全消失了。
寿终……正寝。
小轮回地！
秦命还有苏无名两人站在凡之棺椁之外，他们脸上露出了异色。
棺椁内江寒的气息正在快速减弱。
“这小子，死在了小轮回中？太傻了，这不是完整的轮回，只是一尊问鼎境强者构建的小轮回。”
“若是死在了里面，相当于死在了梦中，再也回不来了。”
秦命摇了摇头。
看来此人完全沉迷在了那一场轮回之中，以凡人的身份，历经了一世。
如此死法，在他看来，相当之不值。
而且很蠢。
身为修士，居然沉溺在凡人世界？
和秦命的嘲讽不一样，苏无名则脸上露出了一丝异样。
最后瞪大眼睛，盯着那一口棺材，表情很是精彩。
良久，才吐出极为轻微的一句话。
“此人……以身入局，莫非要……胜天半子？！”
……
寒山村外，呜呜的风声不断地刮着。
两匹烈马驰骋在官道之上。
来人正是李喜乐还有他妻子。
北寒国的内忧外患，被他用铁腕全部解决了。
他奉行了自己的承诺，解甲归田，回家侍奉父亲。
爷爷的最后一面，他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他也错过。
他的一生都在错过，所以不想再错过父亲。
“青儿，你慢些跟上，我先行一步。”
李喜乐双腿一夹，烈马长嘶，哒哒哒的马蹄声密集响起。
不知道为何，他的心中很慌。
一炷香之后，李喜乐赶回了家中，一眼就见到了面色平和的老父亲。
但是老父亲再无任何气息了。
他……终究还是错过了。
“爹！”
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
纵然他是一世权臣，纵然他功高盖主，纵然他手握百万雄兵。
但是此刻，他只是为人子。
他以为他自己长大了，想不到自己还是如同当初的小孩子一样。
得知李平安离世之后，众多寒山村的男女老幼自发为李平安送行。
生前李平安的口碑很不错。
哪一家有困难，都会伸以援手，对于李平安的离去，他们心中感慨万千。
送殡那一天是寒山村最热闹的一天，但也是最冷清的一天。
热闹的是场面，冷清的是人心，所有人的心中，都提不起一丝的高兴。
出殡，埋葬。
冬去春来，李平安的坟头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
那是尸骨腐烂之后，化作养料，滋润大地。
生于天地，归于天地。
李喜乐照常来祭奠，此刻是阳春三月，烟雨朦胧。
然而奇怪的是，燃烧的纸钱居然被风吹得火光乱舞。
“青儿，你看，像不像父亲来看我。”李喜乐笑了笑。
“是啊，爹来看你了。”青儿挽着发丝。
李喜乐点了点头，眺望碧蓝的天空。
两人离去之后，天气陡然大变，乌云密布，雷电闪烁。
乌云一重叠着一重，层层加码，一共有九层之多。
此刻，无尽的乌云中，缓缓凝聚出了一只古老的手掌。
伴随着闪电，探向李平安的土坟！
此手很是诡异，没有沟壑一样的手纹，似不在命运轮回中。
或者说，这就是轮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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