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
帝后的车驾离开了杜如晦宰相清雅的府邸,穿过长安城熙攘的街市,转向了位于城西武德坊的兵部尚书周擎的府邸。
与杜府的文雅书卷气不同,周府门前矗立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门楣高悬,隐隐透出一股武将世家特有的肃杀与硬朗之气。
听闻帝后驾临,周擎早已率领家中子弟亲兵,顶盔贯甲,在府门外列队恭迎,军容整肃,鸦雀无声。
慕容嫣在林臻的搀扶下,再次优雅地步下马车。
她依旧只穿着那身作为唯一服饰的神凤降世裙,外罩黑金色霞帔。
午后的阳光比清晨热烈些,映照在那墨黑为底、织入金色棉绒的苏锦之上,使得那沉静的玄色中流淌的暗金光泽愈发明显,仿佛有熔金在深处涌动。
苏锦工艺赋予这棉质睡裙极佳的垂坠感和轻盈度,即便裙裾浩大,行动间亦不显特别沉重累赘。
裙身上,用真金线绣成的那只布满整体的凤凰,在光下熠熠生辉,凤首高昂,羽翼铺展至宽大的喇叭袖,袖口金线流苏华丽垂落,凤尾则与那长达五丈的苏锦拖尾浑然一体,迤逦于身后。
此刻,这长长的拖尾已从杜府沾染了些许尘埃,又经车马辗转,更显凌乱不堪,皱褶层叠,蜿蜒拖行在周府门前的青石板上,与周围肃立的甲士形成了鲜明而又奇特的对比。
那件黑金色霞帔,披在她肩头,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她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
“臣周擎,率阖府恭迎陛下、亲王殿下圣驾!陛下万岁!王爷千岁!”周擎声若洪钟,抱拳行礼,身后将士齐声附和,声震屋瓦,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与恭敬。
“周爱卿平身,诸位将士请起。”慕容嫣虚抬右手,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冲淡了现场的肃杀之气,“今日朕与亲王过府,乃是寻常走动,不必如此隆重军礼。”
林臻也含笑接口:“周尚书,年节下,放松些。陛下与本王小坐片刻便走,莫要惊扰了府上眷属过节。”
周擎连称“礼不可废”,但神色明显放松了些,恭敬地将帝后二人迎入府中。
周府的厅堂与杜府迥异,陈设简朴硬朗,多见兵器架、疆域沙盘,墙上悬挂着巨大的军事舆图,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与金属的气息。
宾主在厅中落座,慕容嫣自然居于上首,那墨金色的长长拖尾在她坐定后,铺散在座椅周围及身后的地面上,与厅中冷硬的氛围形成一种独特的融合。
林臻坐于其侧。
侍女奉上茶,是滋味浓酽的砖茶,与杜府的清茶风味迥异。
慕容嫣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目光扫过厅中陈设,最后落在周擎那张饱经风霜、目光锐利的脸上,开门见山却语气平和:
“周爱卿,北疆近日情况如何?将士们年节可还安稳?”
周擎闻言,神色一肃,拱手答道:“回陛下,托陛下洪福,北疆防线目前尚算平稳。各军镇均已按亲王殿下指令,加强戒备,斥候往来不绝。将士们虽戍边艰苦,但粮饷充足,士气可用。只是……”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
“漠北王庭今冬异常安静,反倒让老臣心中有些不安。据报,其各部虽收缩,但操练未曾停歇,且似有大规模物资调动的迹象。”
林臻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接口道:
“静水流深,往往暗藏漩涡。乌维此人,狡诈异常,其按兵不动,恐有更大图谋。周尚书需得加倍警惕,尤其是开春之后。”
“王爷所言极是!”周擎重重点头,“老臣已传令各镇,严密监控漠北动向,尤其是其与西域方向的联络通道。一有异动,即刻六百里加急奏报!”
慕容嫣微微颔首,放下茶盏,看似随意地拿起桌上一块兵部常用的、代表敌军势力的黑色标识木块,在手中把玩,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
“周爱卿久经沙场,见识广博。对于漠北近日抬出孔家遗孤,冠以‘圣裔驸马’之名,有何看法?”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厅内的气氛却瞬间凝重了几分。
周擎花白的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与怒意,沉声道:
“陛下明鉴!此乃乌维老贼惯用的卑劣伎俩!挟持一黄口小儿,妄图窃我华夏正统之名,行其劫掠侵略之实,简直无耻之尤!孔家若真有风骨,岂会与屠戮边民、劫掠成性的漠北蛮族为伍?那孔家子认贼作父,早已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天下!其名号,在我边军将士眼中,不过是一笑柄,更添几分对其之鄙夷与愤慨!”
他语气激昂,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与血性。
慕容嫣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黑色木块。
林臻适时开口,语气沉稳:“周尚书所言,亦是本王与陛下之心声。然,乌维此举,意在蛊惑人心,尤其是那些不明真相或心怀异志者。我军将士自然心如明镜,但朝野上下,舆论纷杂,不可不防。”
慕容嫣将手中的木块轻轻放回沙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周擎:
“周爱卿,依你之见,若漠北真以此为由南犯,我边军当如何应对?又如何……杜绝境内可能与之呼应之内患?”
最后一句,她问得意味深长。
周擎霍然起身,抱拳道:
“陛下!我北疆将士,唯知忠君爱国,保境安民!若漠北蛮族敢来犯境,必叫其有来无回,血染黄沙!至于内患……”他眼中寒光一闪,“陛下放心,各军镇要害位置,皆由忠心耿耿之将领把守。锦衣卫与兵部稽查司亦已加强监控,凡有敢与漠北暗通款曲、或散播动摇军心言论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绝不容此等蛀虫,坏我长城!”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充满了军人的决绝与忠诚。慕容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
“有周爱卿此言,朕心甚慰。北疆安危,系于周爱卿与诸位将士之身,朕与亲王,寄厚望焉。”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年节之下,将士们戍边辛苦,朕已命户部加紧拨付额外犒赏,务必让将士们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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