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见了那个孩子。
他站在公司楼下那棵老槐树下,影子被傍晚的斜阳拉得细长。十二三岁的年纪,瘦得像根豆芽菜,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不停地踮起脚尖,朝大厦出口张望,手里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帆布书包。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耳畔奔涌的声音。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仿佛是从我记忆最深处打捞上来的碎片。
“看什么呢,田姐?”同事小赵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哦,那小孩啊,最近经常在这儿晃悠,估计在等谁下班吧。”
我迅速转过身,假装整理手提包:“没什么,随便看看。”
手指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拉链几次都对不准卡槽。五年了,整整五年,我把自己训练得铁石心肠,却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周五傍晚,被一个陌生孩子的身影击穿了所有防线。
“田姐,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可能有点低血糖,”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吧,电梯来了。”
走进电梯,我刻意站在最里面,背对着玻璃幕墙。我不敢回头,怕多看一眼就会失控。电梯缓缓下降,数字一个个变换,像在倒计时着我拼命掩埋的往事。
1
我叫田颖,三十四岁,是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质量管理部门主管。五年前,我结束了第一段婚姻,从那个北方小城逃也似的来到了现在的城市。如今的我,穿着得体套装,踩着恰到好处的高跟,化着精致妆容,说话做事雷厉风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另一个女人。
现在的丈夫李哲比我大六岁,也是再婚,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儿小雨。我们组成了一个看似和谐的家庭——周末一起去郊游,节假日拜访双方父母,参加小雨的家长会。在所有人眼中,我是幸运的,第二次选择就摸到了好牌。
只有我自己清楚,每当夜深人静,总有一个空洞在胸腔里生长。它会悄无声息地扩张,吞噬掉我精心构筑的所有平静。
“妈妈,下周二的亲子运动会,你真的会来吗?”昨晚,小雨趴在我床边,眼睛亮晶晶地问。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当然啦,妈妈跟领导请好假了。”
“太好了!我要告诉小美,我妈妈也会来!”她雀跃着跑出房间,留下淡淡的草莓洗发水香气。
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心里那处空洞又开始隐隐作痛。小雨叫我“妈妈”已经三年了,可每次听到,仍会有片刻的恍惚。这个本该甜蜜的称呼,于我而言却像是一个提醒——你曾经也是某个孩子的妈妈,而现在,你不是了。
2
周一早上,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公司。这不是我的习惯,但那个孩子的身影整周末都在我脑海里盘旋,我需要用工作填满自己。
然而命运总是擅长戏弄人。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部门新来的实习生杨晓慧就抱着一摞文件走过来。
“田姐,早啊!这些是需要您签字的质检报告。”
我点点头,接过文件。晓慧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犹豫地站在一旁。
“还有事?”我抬头问。
她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决心:“田姐,我知道这可能有点冒昧...但是,您是不是以前在清河县生活过?”
我的笔掉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清河——那个我刻意从简历、从记忆、从生活中抹去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问?”我努力保持镇定,捡起笔。
“因为我也是清河人,”晓慧眼睛亮起来,“上周我妈来看我,在公司门口瞥见您,她说您特别像她以前的一个学生,叫田颖...而且也是做这行的。”
我感觉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晓慧的母亲?我的学生?记忆迅速倒带,最终定格在一个总是坐在第一排、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身上。那是二十年前,我刚从师范毕业,在清河一中代课的一年。
“你母亲是...杨老师?”我艰难地问。
“对啊!您果然就是田老师!”晓慧兴奋地拍手,“我妈常说您是她遇到过最有才华的语文老师,可惜只教了一年就走了。”
我勉强笑了笑:“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妈下周末要来,要是知道我真的遇到了您,她一定高兴坏了!田姐,您一定要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含糊地应允了,晓慧这才雀跃地离开。办公室重新恢复安静,而我却再也无法平静。清河像一扇被我紧紧锁住的门,现在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3
接下来的几天,我尽量避免与晓慧单独相处。每当她试图提起清河或她母亲,我都会找借口转移话题。然而恐惧已经种下,并且悄然生长。
周五下午,我正准备提前下班去参加小雨的校园活动,手机响了。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我的手指僵在半空——前夫刘强。
五年了,我们从未联系过。离婚协议上白纸黑字写着:我放弃抚养权,不出抚养费,终生不见儿子。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新生活付出的代价。
手机固执地响着,像一种不容拒绝的审判。我最终接听了电话,走到走廊尽头。
“喂?”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田颖?”电话那头的男声沧桑了许多,“我是刘强。”
“我知道。有事吗?”我握紧手机,指节发白。
短暂的沉默后,他说:“小帅...生病了。需要住院。”
“什么病?”我的心揪成一团。
“心脏。”他顿了顿,“需要做手术。”
走廊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我靠在墙上,才勉强站稳:“严重吗?”
“医生说有风险。”他深吸一口气,“田颖,我知道我们有过协议,但是...孩子手术前想见你一面。”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使劲眨回去:“什么时候?”
“下周三下午,清河县医院。”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儿子小帅的模样。不是现在十二岁的他,而是七岁时的样子——圆嘟嘟的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总是跟在我身后“妈妈妈妈”叫个不停。
“我会去的。”我说。
挂断电话后,我在走廊站了许久,直到手机再次响起。是李哲。
“亲爱的,你出发了吗?小雨的表演四点半开始。”
我看着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一场夏日的雷雨即将来临。
“马上就走。”我说。
4
去学校接小雨的路上,我心神不宁,差点闯了红灯。小雨的学校是本市最好的私立小学,校园气派得如同度假村。这与清河县那所墙皮剥落的小学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雨穿着精致的芭蕾舞裙,在舞台上像只快乐的小天鹅。她看到我,偷偷朝我挥了挥手。我微笑着回应,心里却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着。
表演结束后,小雨扑进我怀里:“妈妈,你看到我的单足旋转了吗?老师说我做得最棒!”
“看到了,宝贝真棒。”我抚摸她的头发,嗅到她发间草莓洗发水的香味。这种味道曾经也出现在小帅的头发上,是我特意选的同一款。
李哲也走了过来,搂住我的肩膀:“今天公司不忙?”
“还好,提前走了。”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敢看他的眼睛。李哲不知道小帅的存在。在我们相识初期,我曾暗示自己有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但从未提及孩子。当时觉得这是保护新生活的方式,现在却成了无法启齿的谎言。
晚饭时,小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李哲偶尔插话,而我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我的思绪早已飞到了清河县,飞到了那个我发誓不再回去的地方。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睡前,李哲关切地问,“脸色不太好。”
“可能吧,最近项目多。”我背对他脱下外套。
“下周末我们带小雨去度假村吧,放松一下。”
我顿了顿:“下周三我可能要出差一天,质检部门有个临时任务。”
“周三?可是周三我们不是要一起去参加小雨的家长会吗?”
我这才想起这茬,内心一阵慌乱:“我会尽量赶回来的。”
李哲没再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疑惑。我们之间从未有秘密,直到现在。
5
周一一早,我以娘家有急事为由向公司请了三天假。部门同事都感到意外——我向来以工作狂着称,连病假都很少请。
订票时,我的手一直在抖。五年了,我从未回过清河,甚至连方向都不敢靠近。那座小城装着我最美好和最痛苦的回忆。
出发前晚,我几乎一夜未眠。凌晨时分,我悄悄起床,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我和小帅的合影。最上面那张,他正咧着嘴笑,门牙缺了一颗。那是我离开前一个月,他六岁生日时拍的。
照片背面,我用铅笔轻轻写了一行小字:我的小太阳。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我赶紧擦干,将照片放回原处。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人生早已分裂成两个无法拼接的版本——一个是现在的田颖,体面的职场女性,温柔的后妈;另一个是清河县的田老师,狠心抛弃儿子的母亲。
周三清晨,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告诉李哲和小雨我要赶早班车。小雨睡眼惺忪地抱住我:“妈妈早点回来。”
“嗯,妈妈办完事就回来。”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心里满是愧疚。
去清河的大巴上,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车辆驶出城市,高楼大厦逐渐被田野取代。越是接近目的地,我的呼吸就越困难。五年时间,清河县变了许多,新修的道路,新建的小区,但我依然能认出每一条街巷的旧模样。
县医院比记忆中大了不少,新盖的住院部大楼显得格外突兀。我在门口徘徊了十分钟,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勾起一阵眩晕。我扶住墙壁,稳住呼吸。
“田颖?”
我转过身,看到了刘强。他老了很多,鬓角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我们相对无言,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凝固。
“小帅呢?”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在306病房。”他顿了顿,“他不知道你要来。”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骗了你。”刘强苦笑,“小帅的病没那么严重,只是常规检查。我以这个为借口,只是想见你一面。”
愤怒和释然同时涌上心头:“为什么?”
“因为...”他刚要解释,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我们。
“刘强!这位是谁啊?”
一个穿着花哨的女人提着保温桶走来,警惕地打量着我。我立刻认出了她——刘强现在的妻子王丽。我们从未谋面,但我在刘强母亲那里见过照片。
“这是田颖,小帅的...”刘强语塞。
“哦,就是那个丢下孩子不管的亲妈啊。”王丽冷笑一声,“怎么,现在想起看儿子了?”
我的脸瞬间烧起来,无地自容。
“王丽,别这样。”刘强制止她。
“我怎么了我?我说错了吗?这五年来,她来看过孩子一次吗?给过一分钱吗?小帅生病发烧喊妈妈的时候,她在哪儿?”王丽越说越激动,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后退,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妈,你吵什么?”一个少年的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
我抬头望去,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6
站在病房门口的男孩,应该就是小帅。十二岁的他继承了刘强的高个子,却有着与我极其相似的眉眼和下颌线条。他比照片上瘦很多,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他看向我,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没有任何认出我的迹象。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不记得我了。五年的时间,对一个孩子来说,足以抹去所有关于不负责任的母亲的记忆。
“小帅,这是...”刘强艰难地开口,却不知如何介绍。
“我是你妈妈以前的同事。”我抢先回答,强装镇定,“听说你住院了,来看看你。”
小帅点点头,没有怀疑:“谢谢阿姨。”
“阿姨”——这个称呼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我的心。我勉强微笑:“身体好些了吗?”
“就是常规检查,我没事。”小帅语气平淡,然后转向王丽,“妈,我饿了。”
王丽立刻换上温柔的表情:“妈给你炖了鸡汤,快回去喝。”
她刻意看了我一眼,然后搂着小帅的肩膀走进病房。那个“妈”字叫得格外响亮。
刘强尴尬地看着我:“对不起,她平时不这样的。”
“她是对的。”我轻声说,“我不该来。”
“不,你能来我很高兴。”刘强压低声音,“小帅其实记得你。他书包里一直放着你们的合影。”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每天晚上都会看着照片说晚安。王丽不知道这件事。”刘强叹了口气,“孩子比你想象中更想你。”
泪水涌上我的眼眶,我急忙转身掩饰:“我该走了。”
“田颖,”刘强叫住我,“如果你愿意,明天下午四点,小帅会去实验小学门口的小卖部买文具。他每周四都去。”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向楼梯间。直到确认没人看见,我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
7
我在清河县城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房间简陋,床单有股霉味,但正合我意——我不配享受舒适。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小帅叫我“阿姨”时的陌生眼神,和王丽那声刺耳的“妈”交替出现。我意识到,在我缺席的五年里,另一个女人已经取代了我的位置。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但亲眼见证时,疼痛远超想象。
第二天,我在清河县城漫无目的地游荡。这里变了许多,但依然留有我生活的痕迹——我和刘强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我怀孕时常去的公园,小帅出生的医院。
下午三点半,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实验小学附近。校门还是老样子,只是旁边的店铺换了一批。那家小卖部依然开着,招牌却已更新。
我在对面的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从未喝完的咖啡。
四点整,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蜂拥而出,校门口顿时热闹起来。我紧张地盯着每一个出来的身影,生怕错过小帅,又怕真的看到他。
他终于出现了,独自一人,背着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他没有立即去小卖部,而是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左右张望,像是在等人。
我的心跳加速。他是在等我吗?刘强告诉他了吗?
小帅等了约莫十分钟,才低着头走向小卖部。我立刻起身,穿过马路跟上他。
小卖部里挤满了学生,小帅在文具架前仔细挑选着圆珠笔。我假装偶然遇到,走到他身边。
“这么巧,又见面了。”
小帅惊讶地抬头,认出是我后,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阿姨好。”
“来买笔?”我努力让语气自然。
“嗯,下周要期末考试了。”他拿起一支蓝色的圆珠笔,“这支好看吗?”
“好看,但红色写字更醒目。”我指着旁边的那排。
“可是蓝色是妈妈最喜欢的颜色。”他轻声说。
我怔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小帅似乎也意识到说错了话,尴尬地低下头。
“我是说...王阿姨。”他匆忙改口,耳根通红。
我深吸一口气,强装平静:“那就买蓝色的吧。”
结账时,我抢先付了钱。小帅推辞不过,小声说了谢谢。我们一同走出小卖部,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
“阿姨,你要回城里吗?”小帅问。
“嗯,明天一早的车。”
“哦...”他踢着脚下的石子,“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看着他被夕阳染红的侧脸,突然想起了晓慧的母亲杨老师。当年我离开清河时,小帅才七岁,哭得撕心裂肺,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是杨老师来家里,温柔地哄着他,答应会照顾好妈妈。而如今,我却无法兑现当年许下的会回来看他的诺言。
“小帅,”我停下脚步,面对他,“你...还记得你亲妈妈吗?”
问出这个问题需要莫大的勇气,而我迫切地需要知道答案。
小帅愣住了,眼神闪烁不定。长时间的沉默后,他低声说:“记得一些。”
“你想她吗?”
他咬着嘴唇,不回答。
“我认识你妈妈。”我豁出去了,“她...她一直很想你。”
小帅猛地抬头,眼睛里有光芒闪烁:“真的吗?她过得好吗?”
“她很好,有了新的家庭,但是...她每天都在想你,只是有苦衷不能来看你。”
“我知道。”小帅轻声说,“爸爸说她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不该怪她。”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心痛。孩子的理解,反而凸显了我的自私。
“如果...如果你妈妈想见你,你会见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帅思考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说:“不会了。”
我的心沉入谷底:“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妈妈了,就像我也有了新妈妈。”他抬起头,眼里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相见不如怀念,对吧阿姨?”
我无法回应,喉咙被酸楚堵住。
“我该回家了,不然王阿姨该担心了。”小帅朝我挥手告别,“谢谢阿姨的笔。”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在拐角处,他突然停下,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探究,有了然,还有一丝不舍。
就在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小帅可能早就认出了我。
8
回到现在居住的城市,一切看似恢复了原样。我重新投入工作和家庭,努力扮演好田颖的角色。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开始频繁地梦见小帅。有时是他小时候的样子,有时是现在那个瘦弱的少年。梦里的他总是背对着我,无论我怎么喊,都不肯回头。
一周后,晓慧的母亲杨老师真的来了。晓慧兴高采烈地邀请我共进晚餐,我找不到理由拒绝。
见面地点是一家本帮菜馆。杨老师比记忆中老了许多,但笑容依旧温暖。她一见到我,就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田老师,真是你啊!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没变!”
“杨老师才是一点没变。”我不好意思地说。
席间,杨老师聊起了清河的许多往事,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地点让我既亲切又不安。
“你还记得刘强吗?”杨老师突然问。
我的手一抖,筷子掉在碟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妈,你说谁呢?”晓慧问。
“田老师以前的学生家长,”杨老师解释道,“就是小帅的爸爸嘛。”
晓慧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心脏不好的男孩?”
我的心猛地一紧:“小帅怎么了?”
杨老师叹了口气:“那孩子命苦啊。亲妈走了没多久,就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些年反复住院,刘强为了医药费到处打工,王丽虽然对孩子不错,但毕竟不是亲妈...”
我如坐针毡,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刘强骗了我,小帅的病根本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小帅...病得很重吗?”我艰难地问。
“听说需要做手术,但手术费要十几万,刘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杨老师摇头,“去年校友会捐款,凑了三万,但还差得远。”
我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
晚餐后,我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开。一上车,我就拨通了刘强的电话。
“小帅到底需要多少手术费?”我直截了当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杨老师告诉你的?”
“到底多少?”
“十五万。”刘强低声说,“但我能解决,你已经有了新生活,我不该打扰你。”
“账号发给我。”我说完,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我转账给了刘强二十万。这是我工作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原本是准备给小雨上大学用的。李哲对此一无所知,我们有一个共同账户,但各自也有私人储蓄。
转账后,我给刘强发了条短信:不够告诉我。
他回复了两个字:谢谢。然后是:小帅的手术定在下个月十五号。
9
距离小帅手术还有三周时间。这段日子里,我变得魂不守舍,工作上屡出差错。李哲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但每当他问起,我总是以工作压力大为由搪塞。
一个周六下午,我陪小雨在商场买衣服。她正在试衣间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刘强。
“小帅想和你通电话,”他说,“可以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现在?”
“嗯,他就在我旁边。”
我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喂?”
“小帅?”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阿姨...是我。”小帅顿了顿,“爸爸说,是你帮了我们。”
“那是我应该做的。”我忍住眼泪。
“阿姨...你认识我妈妈,对吗?”他问得很轻,仿佛怕听到答案。
我靠在墙上,才能支撑住自己:“是的,我认识她。”
“她...她长什么样子?爸爸撕掉了所有照片,我快记不清了。”小帅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她和你一样,有微微自然卷的头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的左眉梢有一颗很小的痣,她最喜欢蓝色,因为那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阿姨,”小帅突然问,“你其实就是妈妈,对吗?”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商场嘈杂的人声远去,全世界只剩下电话那头孩子的呼吸声。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是你。”小帅的声音突然成熟得不像个孩子,“那天在校门口我就怀疑了。你看我的眼神,和别的阿姨不一样。后来爸爸突然有了手术费,我就确定了。”
“小帅,我...”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他直接问出了这个最痛苦的问题。
我滑坐在地上,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妈妈没有不要你...只是当时...妈妈太年轻,太困惑,以为自己能开始新的生活。但我错了,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啜泣声。
“对不起,小帅,对不起...”我一遍遍重复着,仿佛这样能弥补五年的缺席。
“手术那天...你会来吗?”他哽咽着问。
“我会的,妈妈一定去。”我承诺道。
“小雨,看看这条裙子合不合适?”试衣间方向传来李哲的声音。
我慌忙擦干眼泪:“小帅,妈妈得挂了。记住,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挂断电话前,我似乎听到小帅轻声说了句:“我也想你,妈妈。”
10
小帅手术前一天,我再次以娘家有事为由请假。这次李哲没有多问,但他的眼神充满了疑虑。
去清河的路上,我反复看着手机里小帅的照片。刘强昨天发来的,照片上的小帅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笑容勉强但充满希望。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到达医院时,刘强在门口等我。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但眼神中有了一丝光亮。
“手术成功率很高,有八成把握。”他说,“谢谢你,田颖。”
我摇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弥补。”
病房里,小帅正在看书。看到我,他放下书,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阿姨。”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害怕吗?”
“有点。”他老实承认,“但想到阿姨会来,就不那么怕了。”
王丽不在病房,刘强说她回家收拾东西了。这给了我难得的与儿子独处的机会。
“小帅,妈妈...”我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阿姨,”他认真地看着我,“就这样挺好的。”
我愣住了。
“我知道你是我妈妈,你也知道我知道。”他轻声说,“但有些话不说破,对大家都好。”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十二岁的小帅来说,接受一个抛弃他五年的母亲突然回归,太过复杂。保持现状,反而是一种保护。
“好。”我握紧他的手,“不管我叫什么,我都会在这里陪你。”
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这期间,王丽也来了。我们三人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气氛尴尬而沉默。偶尔有护士进出,每一次门开合都让我们的心揪紧。
当医生终于出来宣布“手术成功”时,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身份和过往的恩怨都不再重要,我们只是共同爱着一个孩子的大人。
小帅被推出来时还在麻醉状态,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我守在他床边,直到他醒来。
“阿姨...”他虚弱地叫我。
“我在。”我连忙凑近。
“我梦见妈妈了。”他微笑着说,“她和阿姨长得一模一样。”
我吻了吻他的额头,泪流满面。
11
小帅恢复得很快,一周后就能出院了。我不得不返回现在的城市,面对我留下的烂摊子。
李哲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我频繁的“回娘家”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更糟的是,他发现了我账户上少了二十万。
“你能解释一下这笔钱的去向吗?”晚饭后,他严肃地问我。
小雨察觉到了紧张气氛,早早回房做作业。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再也瞒不住了:“我儿子需要做心脏手术。”
李哲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你...有儿子?”
“是的,我和前夫的儿子,十二岁了。”我平静地交代了一切——从离婚协议到最近的手术。
李哲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问:“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怕失去你,失去现在的生活。”我诚实地说,“我以为切断过去就能重新开始,但我错了。”
“所以你上周不是回娘家,是去看儿子了?”
我点头。
“田颖,我失望的不是你有儿子这个事实,而是你五年来从未信任过我。”李哲的声音充满痛苦,“我们结婚时,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包括我的失败和遗憾。我以为我们是伴侣。”
我无言以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自私和懦弱。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结婚以来第一次。
第二天是周六,我送小雨去美术班。回家的路上,经过公司楼下那棵老槐树,我又看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这次,男孩转过身,直面着我。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不是小帅,但有着相似的年纪和孤独感。
他朝我走来:“阿姨,您是在这栋楼里工作吗?”
我点点头。
“那您认识田颖吗?我妈妈叫田颖,她在这里上班。”男孩怯生生地问,“我爸说她有了新家庭,不要我们了。但我还是想见见她。”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雷击中。这个男孩,这个一直在公司楼下徘徊的男孩,是在找我?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颤抖着问。
“刘小帅。”男孩回答。
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如果这是小帅,那医院里的那个孩子是谁?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12
我带着这个自称小帅的男孩走进附近的咖啡厅。他的手紧紧攥着破旧的书包带,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恐惧。
“你说你叫刘小帅?”我试图保持冷静,“你爸爸是刘强?”
男孩点点头:“阿姨认识我爸爸?”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这是真正的小帅,那么医院里的那个孩子是谁?刘强为什么要骗我?那二十万手术费又去了哪里?
“小帅,你最近见过爸爸吗?”我问。
“爸爸出去打工了,把我寄放在杨奶奶家。”男孩说,“他说赚够了钱就带我去做手术。”
“手术?”
“嗯,我的心脏有问题。”他指着胸口,“但不太严重,爸爸说等等没关系。”
我仔细观察着他。这个孩子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嘴唇微微发紫,这是先天性心脏病的典型症状。而医院里的那个“小帅”虽然瘦弱,但面色红润,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形成。
“小帅,你能给阿姨看看你的学生证吗?”
男孩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学生证。上面清楚地写着:刘小帅,清河实验小学五年级三班。签发日期是三个月前。
我的手脚冰凉。所以,医院里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小帅。那他是谁?刘强为什么要找人来冒充?
“阿姨,您到底认不认识我妈妈?”小帅期待地看着我。
我望着他酷似我的眉眼,内心五味杂陈。这就是我的儿子,我五年未见的亲骨肉。他比医院里那个孩子更瘦小,更苍白,但眼神里有种熟悉的倔强。
“小帅,我...”我正要相认,手机响了。是刘强。
我走到一旁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他焦急的声音:“田颖,小帅不见了!杨老师说他一早就不在房间,只留了张字条说去找妈妈!”
我看向坐在窗边不安地搅动着饮料吸管的男孩,一切都明白了。这不是骗局,而是巧合。真正的儿子来找我,而我还陷在刘强设计的戏中戏里。
“他在我这里。”我平静地说。
刘强愣住了:“什么?”
“真正的小帅,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一字一顿地说,“刘强,你最好解释清楚,医院里的那个孩子是谁?你为什么要骗我?”
长久的沉默后,刘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那是王丽和前夫的儿子。他确实需要做手术,但我们凑不出钱。我本来只是想借小帅生病为由见你一面,没想到你会直接给那么多钱...”
“所以你就将计就计?用我的钱给别人的孩子做手术?”我感到一阵恶心。
“田颖,对不起...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我挂断电话,回到座位。小帅不安地看着我:“阿姨,您没事吧?”
“小帅,”我握住他的手,“我就是妈妈。”
男孩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对不起,妈妈现在才认出你。”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五年来,妈妈每一天都在想你。”
小帅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他没有叫我妈妈,也没有扑进我怀里,只是任由我握着他的手,仿佛在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
“你的病...严重吗?”我问。
他摇摇头:“爸爸说只要按时吃药就没事。”
我决定不再相信刘强的任何话。当天下午,我带小帅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做全面检查。
诊断结果比我想象的更糟——小帅的心脏病已经发展到必须立即手术的阶段,否则可能撑不过明年。医生严厉地问我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就诊。
面对医生的责问,我无地自容。刘强不仅骗了我的钱,还延误了亲生儿子的治疗。
13
我带小帅回了家。面对李哲震惊的表情,我只有一句话:“这是我儿子,他需要立即接受手术。”
令我意外的是,李哲没有发怒,而是冷静地帮助安排了住院手续。小雨对突然出现的哥哥充满好奇,但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把自己的玩具分给了他。
小帅手术前夜,我守在他的病床边。他忽然问:“妈妈,你会再离开我吗?”
我握紧他的手:“永远不会了。”
“可是李叔叔和小雨...”
“他们会理解。即使不理解,妈妈也会选择你。”我坚定地说。
这次手术比想象中更复杂,持续了整整八小时。当医生终于出来宣布成功时,我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小帅需要住院观察一个月。这期间,李哲和小雨经常来探望。令人惊讶的是,小雨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而李哲也渐渐接受了现实。
“他很像你。”有一天,李哲看着病床上熟睡的小帅,轻声说。
“对不起,我该早点告诉你。”我再次道歉。
他摇摇头:“我理解你为什么难以启齿。重要的是现在,我们是一个家庭,应该共同面对一切。”
小帅出院后,暂时住在我们家。我担心他会不适应,但他和小雨相处得出奇地好。有时我会看到他们一起做作业,或者窃窃私语分享秘密。这种画面让我相信,也许破碎的东西真的可以重新拼接,以不同的形式。
刘强来找过我一次,想要要回小帅的抚养权。我直接报警处理。在法律的调解下,他最终同意由我抚养小帅,条件是定期探视权。
秋天来时,小帅已经基本康复,转入本地小学继续读书。第一天送他上学,在校门口,他忽然回头抱住我:“妈妈,下午你会来接我吗?”
“当然会。”我亲吻他的额头,“妈妈再也不会错过你的任何一天。”
看着他跑向校园的背影,我忽然想起那个站在公司楼下老槐树前的下午。命运给了我一个认出儿子的机会,而我差点再次错过。
如今的小帅还会偶尔在夜里惊醒,确认我是否在身边。而每当这时,我都会耐心地安抚他,直到他重新入睡。曾经的缺失需要时间来弥补,但我已准备好用余生来证明。
有一天整理旧物,小帅翻出了那个铁盒里的照片。他拿着我们母子的合影,轻声说:“妈妈,其实那天在医院,我就希望你是你。”
我搂住他单薄的肩膀:“现在妈妈真的在这里了。”
窗外,秋阳正好。小雨在院子里追逐落叶,李哲在准备周末出游的行程。这是一个拼贴的家庭,布满裂痕却意外坚固。
我曾经以为幸福是完美无缺的画面,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敢于面对残缺,仍然选择拥抱的勇气。而我的勇气,来自于一个孩子在校门口的不懈等待,和那句最终等来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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