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眸是个北方人，甚至可以说是西北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碗阳春面做得那么好吃。
按话本小说之中，阳春面得配花雕。可刘暮舟觉得清汤面不错，但实在是喝不惯黄酒，或许就是那句山猪吃不了细糠吧。
未曾想段灵芝一碗面也吃得津津有味。
灵眸跟灵眉对视一眼，姐妹俩又钻入厨房，不一会儿的工夫，再次端来一碗面。
段灵芝见状，对二人笑着点头：“多谢，在兄长这里我就不客气了，这一路确实饿坏了。”
灵眸赶忙点头：“吃你的，不够你说，很快的。”
段灵芝还在吃面，刘暮舟便稍微挪了挪位置，望着灵眉，问道：“来多久了？”
灵眉闻言，笑着答道：“好几年了，小年的父母离世之后，我们就来了这里。”
刘暮舟点了点头：“适应吗？”
灵眉沉默了几息，而后笑着说道：“恩公，这里有最初小窗山的感觉。”
这话算是在灵眉心中，对于渡龙山最高的评价了。
刘暮舟满脸笑意：“多谢，对了，乔小年呢？”
有个年轻姑娘快步跑进客栈，“这儿呢这儿呢，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呢？”
刘暮舟转头望去，记忆中略带稚气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于是刘暮舟感慨道：“都长这么大了？听说你拜师黄芽儿，如今在观天院做教习？”
乔小年嘿嘿一笑：“我都过四十岁了，再不长大还得了？我以前做散修时就喜欢琢磨符箓，师父说我有天分，便收了我。教主，你不会是觉得我没做得不好，想免了我的职分吧？”
刘暮舟摆手道：“想太多了你。”
乔小年嘿嘿一笑：“我就说，当初你跟赵典打得那么凶，后面都能做朋友，绝不是个记仇的人。哎，说起赵典，我是没想到一个暴君，最后竟然战死南方战场，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灵眉闻言，赶忙喊道：“小年，别瞎说！”
乔小年一脸疑惑，心说我瞎说什么了？
而此时，段灵芝的第二碗面吃完了。
她擦了擦嘴，微笑道：“没事没事，本来就是个暴君，许他做，就许人说。”
说着，段灵芝站了起来，微笑道：“兄长不必陪我，渡龙山我熟悉，我自己登山，找嫂子聊聊天吧。”
刘暮舟点了点头：“好。”
待段灵芝走了之后，乔小年才问道：“这是谁啊？”
灵眉没好气道：“玄风皇后，你这丫头，几十岁的人了，一点儿察言观色都不会啊？”
乔小年一怔：“啊？那……那我岂不是往人心上戳刀子了？”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笑着摇头：“没事，她没那么小气。还有，不是皇后，是太后了。”
方才段灵芝都说了不要劝她，刘暮舟便没打算劝。
一生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儿女都已长成。此时所爱之人远离，岂有不随他而去的道理？
刘暮舟想了，换成是他，倘若那个离去的人是钟离沁，此时自己又孑然一身，那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伤感之事不能想，一想就容易想得多。
这十四年，南边没折什么朋友。但将来的北边，或是日后的黄天降临，刘暮舟能想到自己认识的人终究会离去一些，甚至连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一说。
突然间，刘暮舟想到方才段灵芝所言，去捡回一些枝蔓。
于是刘暮舟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他走出门坐在背对蛟河的长椅上，以心声言道：“沁儿，这趟我想一个人走。”
钟离沁当即以温柔声音答复：“好啊，我们在飞泉宗碰面，然后你往西，我回山外山，我在山外山等你。”
可刘暮舟却说了句：“我天亮就想走，不，现在就走。”
钟离沁闻言微微一愣：“可是……你不用安排安排教中事情吗？”
刘暮舟摇头道：“大丫头回来之后，她跟青瑶看着安排就好。”
顿了顿，刘暮舟又道：“方才灵芝说得很有道理，我好像丢了一些枝蔓，我该去找一找了。”
钟离沁只好点点头，轻声道：“好，我等她们回来再走。”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抱歉啊，我知道这次回来，我脾气变得太冷漠，我也想赶快恢复过来。”
钟离沁笑骂一句：“行了，以前你迁就我，总该轮到我迁就你了，要走赶紧走。”
刘暮舟又看了一眼渡龙峡，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于夜色之中上了迁君山。
回来第一天，给宋伯上炷香。
待刘暮舟起身之后，山君韩仙童凭空出现，而后冲着刘暮舟重重抱拳：“刘教主，多年不见了。”
刘暮舟转身回礼：“正想去拜访山君，没想到山君自己就寻来了。”
韩仙童哈哈一笑：“渡龙山我不敢轻易上去，教主既然来了迁君山，我自然要来拜见的。”
刘暮舟点了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笑问道：“当初山君送我北上，算是救了我一命。今日能否再请山君，送我去当初地方？”
刘暮舟的笑意平淡且真诚，可韩仙童却面色凝重，沉默许久后，再次躬身抱拳，苦笑道：“当年之事一直压在心中，还请教主降罪！”
刘暮舟走过去将其搀扶起身，同时摇头道：“与你何干？是曹同让你送我的。”
韩仙童苦笑道：“即便没有曹剑仙，我一样会送教主去罗家店，因为那是当初……”
刘暮舟再次摆手：“杜湘儿嘛！我知道的，此事在我见你愿意为了一些心善山精与神水国翻脸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往后休要再提。烦劳山君，送我去三十四年前曾送我去的地方。”
韩仙童点了点头，运转术法，送刘暮舟北上。
事实上这点儿距离，如今的刘暮舟只需动动脚，哪里用得上韩仙童送？
而在送走刘暮舟后，这位韩山君才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短短三十四年，天下谁人不识君？”
反观刘暮舟，转瞬之间便到了一片山野。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到了一座夯土院子。此地曾是商旅住宿的大车店，也是刘暮舟江湖路的入口。
三十四年，对炼气士而言很短，但对这处院落而言，足够长了。
院中早就长满了杂草，这些杂草连房顶都不放过，简直不给一点儿落脚之处。
这么多年来，刘暮舟第一次重回此地。以前不是没想过，而是想到了来也是今日这般景象，那还有什么来的必要？
但今日，刘暮舟真正重回罗家店，却有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刘暮舟好像看得到当年那个为了赌一把而离开家乡的少年人。
是的，赌一把！
钟离沁说过，有些事情，刘暮舟连她都不会说，这便是其中一件。
当初杜湘儿说要送一场机缘，起初刘暮舟根本没打算信。但在被天雷劈了之后，刘暮舟就意识到了，或许他也有成为神仙，从而查清宋伯死因为宋伯报仇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在等到青瑶之后、在过渡龙峡时听到了贾如道的恐吓声音时，他才会坚持自己所想，将青瑶送入卸春江。
之后远离家乡，便是赌局开始。
留下必死，独自离开生死各半，两害相较取其轻。
想到此处，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走过杂草，到了当年吃饭的桌子前。
风吹日晒这么多年，桌子早已腐朽，还能立着已经是个奇迹了。
被掀翻的凳子，四下陈设，与当年无异。
罗家店时，刘暮舟是想要跑的。一个故而，趋利避害是本性。灵眸劝他的时候，他就明白此地有大危险，若不逃，必死无疑。
可曹同将他拦住了，那时的刘暮舟小心翼翼，不敢赌灵眸会不会杀他，也不敢赌曹同是好人还是坏人，心中始终打着十二分的警惕。
但他当时什么都做不了，若非拿把伞出现救命，他恐怕已经死了。
清理出了一块儿台阶，刘暮舟坐下喝了一口酒。
第一次有性命攸关之时的无力感，是在这里。
正此时，三道身影凭空出现，是另外三个刘暮舟。
白衣打量了周围一番，呢喃道：“当初少年，城府是有的，但没坏心眼儿。看似耍小聪明，也是为了活命，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黑衣也说道：“谁能救我性命，我谄媚于谁，不算错。况且当初，算不上谄媚的。”
就连那个要取代刘暮舟的青衫，也笑着说道：“莫要想太多，就像你说的，你从未用你所谓的城府，去算计过无关之人。”
刘暮舟闻言，笑着摆手：“你们多虑了，很早之前我就能极其坦然地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晒一晒，只是没人问过，故而我没说。我都这个年纪了，没什么事儿是没脸拿出来的。”
顿了顿，刘暮舟言道：“要说谄媚也好，算计也罢，其实是在那个道观时。当初我笃定曹同定非凡人，我也大概试探出来他是个什么脾气了，所以我自然要按他的脾气做事儿。如果我没砸烂那只匾，曹同未必会送我一段儿。你们回去吧，这趟我要一个人走，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开解。”
三道分身对视一眼，而后先后消失。
刘暮舟又灌下一大口酒，琴瑟湖早就破碎，也没得去了，索性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回忆往昔，少年时的算计，的确是有的，还不少。
在那琴瑟湖中，刘暮舟得知与钟离沁染上咒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要绑在一起，刘暮舟第一个反应是高兴。
因为他知道钟离沁不是凡人，身边起码有一个能护他周全的人了。
但这一点点算计，在钟离沁愿意绕路跟刘暮舟去救宋青麟之时，已经烟消云散。不然当时刘暮舟就不会支走钟离沁，想独自一人与黄术拼命了。
再抿一口酒，刘暮舟问自己，当初北上，所求何事？无非是先活命，活命之余能长本事，本事高一些之后，才有机会查清宋伯是怎么死的。
片刻后，刘暮舟又问自己，现在所求何事？
为澄清一座天下？为让弱者能勇敢抬头？为了保护这座青天？
这些都有，但早不是刘暮舟最初想要的。
有了一定本事之后的刘暮舟，想要的是仗剑江湖，于红尘问道，自己一点一点去改变人世间。
故而刘暮舟忍不住呢喃：“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志向从一步一步走，能看得到摸得着，变作那般遥不可及的？”
一时之间，刘暮舟没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在这里，是找不见答案了。
刘暮舟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拎着酒葫芦起身，正要离去的时候，一只趴在屋脊上的野猫，喵了一声。
刘暮舟转头望去，这才瞧见屋脊之下有个小窟窿，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自洞中探出头，有的甚至没睁眼。
刘暮舟笑了笑，轻声道：“不打扰你们，我回故地瞧瞧而已，就走。”
话音刚落，刘暮舟凭空消失。
野猫这才放下警惕，钻入屋脊下，开始给幼猫喂奶。
大车店早就不住人了，却又成了这猫的家。
而此时，刘暮舟到了从前那处道观。
与大车店相比较，道观惨多了。房倒屋塌，看模样不是近几年才倒塌的。
但刘暮舟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几块牌匾碎片，那是当初他一拳头砸碎的。
再过些年，杂草会吞噬这些残垣断壁，木板也会归于尘土成为新生树木的养料。
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之后，或许有人能发现此地曾有道观，但绝无人能知道曾有少年奋力跃起，一拳砸烂了道观门匾。
刘暮舟突然想到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
他缓缓转头，似乎瞧见一位少年奋力跃起。在得罪神水国与失去一个可以保护他的剑客之中，他选择前者。因为少年没想过能活着回到神水国，而眼前剑客确实存在，他能真正保护自己走过这一段路。
刘暮舟笑了笑，转身往北继续走去。
本事还小的时候，有的选就已经很不错了。本事大了后，选择变得很多很多，选哪个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按道理说，树木成长，最先出现的枝蔓随着大树生长会变成最为粗壮的枝干。
可刘暮舟突然发现，他长成参天大树之后，那些枝蔓全没了。
所以这趟路，他要试着捡一捡，将当初那些枝枝蔓蔓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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