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薛枭负手沉默矗立,像一座沉默的山。
听里间尖声厉喝、听里间咄咄逼人、听里间痛哭求饶——顷刻之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而身侧的明纸窗棂上却多了一道喷射四溅的血迹!
薛枭转身猛地推开门,却见山月单手握刀,纤弱的肩头斜垂下,脸上温热的血顺着额发淌下,划过下颌,在颊上凝成一道粘稠的、暗红的溪。
而眼前跪着一个微微张嘴、满身血污的男人,一双眼空茫茫地睁着,喉咙被刀锋精准地切开,暗红近黑的血从那破开的窟窿里汹涌而出,浸透了那双江南士子最爱穿的棕麻鞋,血液粘稠地在他身下的青砖上蔓延,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不规则的阴影,而他双膝跪在这阴影之中,以死亡忏悔不忠不义。
待看清此人面目,薛枭方恍然大悟。
贺卿书。
松江府贺进士。
贺卿书。
贺山月。
贺水光。
薛枭跨步而上,单手揽过山月,他刚启唇欲言,却听山月轻声问道:“靖安的死讯,传出来了吗?”
薛枭摇头:“刘医正紧急上门去了,多半...能稳住。”
命啊。
世人都说猫有九条命,殊不知,那朱门里的上等人,命更硬。
他们的命,亦有九条:权能通天,钱可役鬼,财能堆路,势能压人。这远远不够,剩下五条,藏在名望的金身、人脉的巨网、消息的先机、规则的刀刃,还有那最是金贵的血脉根基里。
九命连环,相生相倚,岂是寻常百姓那孤零零的一条贱命,所能撼动的?
山月声音轻飘飘地缓缓而道:“...清理掉屋内所有痕迹,入夜后,将贺卿书的尸身扔进护城河...”
“不过五日,尸首会漂浮到护城河下游。”薛枭沉声开口。
“让他飘起来,不飘起来,靖安怎知他死了。”
山月的目光定在地上由血迹组成的阴影中,声音很轻很幽远,像从山坳里传出的低鸣,被打岔后回到自己的正轨:“...买通城中酒楼,务必将‘大理寺少卿贺卿书失踪前最后出现于薛南府’的消息...散播出去。”
薛枭沉定看向山月:“好。”
一声“好”字,山月像失去所有力气,双膝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薛枭双手接住。
“我很喜欢那幅画——”
山月语声接续,声音时强时弱,山坳的低鸣不知何时变为默然的语无伦次:“...我一直很喜欢那幅画...”
是祝嗣明的山居图。
她将它挂在暖阁会客厅的东南方,一抬头便能看见。
如今,一抬头,那画上,沾满贺卿书滚热的肮脏的血。
画坏了。
生父也坏了。
噢,不。
生父一开始就是坏的:他一向不存在,这并不代表他好过。
牙齿坏了,需要磕掉,才不至于影响旁边的好齿。
“也把这画换掉吧。”山月单手撑在薛枭的掌心里,声音仍旧很轻很淡。
“换成哪一幅?”薛枭亦轻声接道:“祝嗣明的春景图?”
他知道山月最喜欢的画家,是祝嗣明。
祝嗣明画风轻快,涵意绵长,很能抚慰从前的山月焦躁绝望的内心。
山月轻轻摇头,声音从山坳的低鸣渐生为狂风暴雨下树矗立山岗枝叶发出的簌簌声:“先空着。”
“等我画好,再挂上。”
山月低垂下眉,将手上的那串铜钱递给薛枭,弯身抬起贺卿书的右手,企图将他大拇指的那枚未曾来得及取下的白玉扳指拧下来。
人死,身僵。
山月用尽力气却徒劳无功。
薛枭抬手,握住贺卿书右手,虎口猛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骨头错裂,那枚扳指应声砸落地上。
山月捡拾起来,一并交给薛枭,抬起眼眸,目光真挚纯净:“...你帮我寻一处面水靠山的风水宝地,垒一个衣冠冢,立一个碑,要用最好的叶青石,左边刻松江府河头村贺卿书,右边刻松江府河头村贺卿书之妻邱二娘。”
薛枭心快碎了。
“岳母,不一定愿意与他共葬一处。”薛枭道。
山月轻轻摇头:“你不懂,她一定愿意。”
“放贺卿书在人间独活数十年,娘亲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她想要贺卿书陪着他,我砍断他的喉咙,叫他无法再言;你折断他的右手,叫他无法再书...不言不书,他便是告到阎王那也赢不了——我要他状告无门,生生世世沉默地陪在我娘身边,以了却我娘夙愿。”
生时,娘亲没等来她一朝得势,将贺卿书强捆在其身侧,令其永世不离。
死后,她必定要让娘亲享受到名为“爱情”的供奉:这是她能为母亲找到的最旺的香火。
******
衣冠入土,残尸浮水。
大理寺少卿旷业六日后,于护城河下游发现,面目早已全非,若非腰间系着的官衙铭牌,便是神仙来了也分不出此人身份。
京兆尹成案,京中传出“大理寺少卿原去拜访了疯狗大人”“必是薛大人暗中下死手”等等流言。
别人朝廷权斗,或许文雅体面。
但提及薛枭,这则流言便多了几分可信:疯狗大人什么做不出来!杀一个区区大理寺少卿,又有何难!
京兆尹派人来查,薛枭单手横刀,立于门廊之中,撂下狠话:“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你五品的吏,凭何来搜我二品的宅邸!换你衙大人前来!”
京兆尹卿自不会来。
进不去丢脸,进去了可能掉命。
他亦不敢面圣求令:若这贺卿书真是薛枭杀的,那会不会是皇帝的旨意?皇帝如今手捏传位遗诏,刚将靖安大长公主吃干抹净,转手反将靖安气得吐血,刘医正施针才堪堪稳住...如今的皇帝就是那翘着尾巴的老虎,谁敢在他头上动土?
若贺卿书不是薛枭杀的,那依照薛其书的个性,他打上去门,恐怕有去无回。
面对三品大员暴毙于非命,京兆尹难得地使出了常用在平民身上的招数:拖。
“...还没有进展?”
病榻之上,靖安大长公主左边身子已动弹不得,嘴向左边歪斜,嘴角流下涎水,见身侧女官双目赤红,踟蹰不定,说话囫囵不清:“说...说!”
“人...找到了...”
女官两行清泪滑下来:“在护城河漂着,京兆尹说那日贺大人见您昏倒,不知为何,贺大人立时扣上薛南府的大门,京中都传遍了!事涉当朝新贵,如今竟无人敢查,索性又要将祸事推到贺大人喝多了酒,自个儿失足落水的由头上!”
岂有此理...
此有此理!
靖安大长公主猛烈抽搐嘴角,极怒之下,电光火石之间她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柳...柳...柳...”
“柳?”
女官应声:“薛枭的夫人柳氏?”
靖安大长公主哑着嗓子剧烈点头:“柳...柳氏...本...姓...什么...?”
因贺卿书暴毙过世,女官亦极悲,如今兀然被问,陡生茫然,脑中思绪纷飞,犹豫开口:“...好像,也姓贺。”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墨燃丹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