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库茨克的机场跑道像条黑色的冰棱,嵌在白茫茫的冻土上。杜泽走下私人飞机时,五月的风裹着碎雪扑面而来,瞬间钻进衣领,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里的冷和莫思科不同,带着种穿透骨髓的锋利,连空气都像被冻成了细小的玻璃碴,吸进肺里能听见轻微的刺痛声。
停机坪边缘的积雪还堆得半人高,阳光把雪面照得晃眼,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远处的荒原是片斑驳的灰黄,融化的雪水在冻土上积成一个个冰洼,反射着冷硬的光。偶尔能看见几丛枯黑的驯鹿苔,贴在地面上,像没烧尽的灰烬。勒拿河的冰面已经开始消融,边缘处裂开蛛网似的纹路,露出底下浑浊的河水,带着碎冰碴子缓缓流动,水声被寒风撕得粉碎,听不真切。
几辆车停在那里等候着,是总统专门派人过来接他们的。
车往总统府开时,沿途的景象越发荒凉。低矮的木屋挤在冻土上,木墙被风雪侵蚀得发黑,屋顶的积雪正在融化,冰水顺着屋檐往下滴,在墙根冻成串透明的冰棱,像挂着的水晶帘子,却没半点暖意。路边有几个穿着厚重棉袍的雅库特人,正弯腰收拾着什么,毡靴踩在冰面上,发出吱呀的声响,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又被风卷走。
“那是在收拾过冬的柴火。”司机是个本地人,见杜泽望着窗外,主动开口,鹅语里带着浓重的口音,“萨哈的五月,看着好像暖和了,其实土里还冻着三尺冰。这些柴火得备到七月,不然冬天不够用。”
杜泽点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那里堆着些锈迹斑斑的钢筋,旁边的地基坑冻得结结实实,像个巨大的冰窟窿。“那是……”
“去年来的开发商留下的。”司机叹了口气,“说要建个钻石加工厂,挖了坑,拉来几车钢筋,收了政府的补贴就跑了。现在钢筋锈得不能用,坑也冻在这儿,开春化雪都填不平。”
车快到总统府时,才看见一些现代的建筑,不过楼层都不是很高。在国内连一般的乡镇都不如。
这里的总统府不是很大,尼古拉椰夫正在院子里劈柴。老头儿穿着件深褐色的驯鹿皮坎肩,露出的小臂肌肉结实,握着斧头的手布满老茧,每一下都劈得干脆利落,木柴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见杜泽进来,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杜先生。”他往屋里走,声音里带着点疏离,“坐吧。”
办公室不大,墙上挂着幅萨哈地图,用红笔圈着几处矿脉,旁边钉着张泛黄的照片——一群牧民围着篝火,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屋里烧着个铁皮炉子,松木劈柴在里面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角落里的寒气。
“布京给我打过电话。”尼古拉椰夫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没给杜泽倒,“说你想开发萨哈的资源。但我得先问问,你和去年那个卷钱跑的,有什么不一样?”
杜泽没在意他的冷淡,从公文包里拿出个牛皮本,翻开里面的照片:“我让人跑了萨哈五个区,拍了些东西。您看这个,除科奇半岛的牧民定居点,冬天靠烧冻土苔取暖,烟呛得孩子直咳嗽;还有这个,亚库茨克第三小学,窗户玻璃碎了用塑料布糊着,孩子们上课得戴棉手套。”
尼古拉椰夫的目光扫过照片,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我知道您信不过外人。”杜泽继续说,从包里掏出份文件,“这是我的方案。第一,开采收益的三成,直接进萨哈的民生账户,由您派人监管,专门用来修学校、建供暖站和基础设施建设;第二,所有工程优先雇本地人,我们带技术团队过来教他们,学会了就能当技术工,不用再靠放牧挣辛苦钱;第三,我想在亚库茨克建个饲料加工厂,用勒拿河的水发电,收牧民的苜蓿草做饲料砖,冬天驯鹿有得吃,他们也能多份收入。”
他把文件推过去,又拿出个小布袋,倒出几块深绿色的方块:“这是样品,用苜蓿草压的,零下三十度能存半年,营养比冻干草好。您可以先拿给您的驯鹿试试。”
尼古拉耶夫拿起一块饲料砖,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皱了皱:“这些话,去年那个开发商也说过。他说要给牧民盖新房,结果房没盖,把政府拨的钱揣进了自己腰包。”
“我知道空口无凭。”杜泽从包里又拿出份清单,“这是我让人从轻工城订的货:两百套课桌椅,木头的,冬天不冰屁股;五百台台柴油暖风机,能在零下五十度启动;还有一批感冒药和冻伤膏,儿童款的。”他指着清单上的日期,“三天前我就让他们出发了,预计明天就能到,不用等签约,先送过去。”
尼古拉椰夫的目光落在清单上,又看了看杜泽,眼神里的怀疑松动了些。他拿起那份方案,指尖划过“民生账户”几个字,忽然问:“你要修的铁路,能通到除科奇半岛吗?那里的牧民,冬天想送点鹿肉到城里,得赶三天雪橇。”
“能。”杜泽肯定地说,“我计划先修主线,再修支线,除科奇半岛的支线排在前面,保证明年冬天前通车。到时候他们的鹿肉能当天运到城里,还新鲜。”
炉子上的水壶开了,发出呜呜的声响。尼古拉椰夫起身去灌水,回来时给杜泽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尝尝吧,驯鹿奶煮的,驱寒。”
杜泽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他知道,这杯茶,是个信号。
“你的方案,我得跟内阁再议议。”尼古拉耶夫看着他,眼神里多了点东西,“但那些课桌椅和暖风机,要是真能按时到,我就先信你三分。”
“您放心。”杜泽喝了口茶,暖意从喉咙淌到胃里,“明天您安排人卸货就行了。”
离开总统府时,风小了些。杜泽回头望了望那栋低矮的木屋,铁皮炉子的烟正从烟囱里缓缓冒出,在冷空气中散开。车驶过勒拿河时,他看见几个孩子在冰面上滑冰,红棉袄在雪地里像团跳动的火。司机说:“那是第三小学的孩子,他们的教室要是能换上新玻璃,冬天就能在屋里上课了。”
杜泽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信任这东西,就像萨哈的冻土,得一点点焐,才能化开。但只要肯用心,总有春暖花开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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