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我是从二十一岁参加了工作。”
“到五十岁，终于退了休。”
“没有文化这件事，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李阳稍稍身体前倾了一些，开口问道：
“所以您觉得，这个遗憾是由您的父亲造成的是么？”
马晓梅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眼神中，却只充斥着悲哀。
“我大哥当兵，二哥也在上学。”
“家中亲戚姊妹们那么多，没有一个...像我一样被扔掉。”
“父亲他，唯独就是把我一个人扔到了外面。”
“这么多年，让我走了这么多的弯路...过了那么多的苦日子...”
“没有上学，没有见识。”
“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话音落下。
头顶上的大屏幕上，也浮现出了往昔的黑白照片。
那是年轻时的她。
年芳二十，清纯美丽。
身上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衣衫，身形略显消瘦。
标致的鹅蛋脸上，洋溢着得体的微笑。
既有着大家闺秀般的含蓄，也有着乡土儿女的朴实勤劳...
可她，本不必如此。
年轻时的马晓梅，曾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想象。
她也向往着，能飞到外面去，感受更多世界的精彩。
但，因为没念过书，没有文化。
纵使有着各色的理想，也会因现实的重力，而无奈坠地。
她这个从幼时许下的愿望...最终，永远无法实现。
现如今，年近古稀的她，心中一直想不明白。
当年的父亲，究竟为什么要抛弃九岁的自己...
李阳忽然提起了一件事：
“说起来，其实您现在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对吧？”
马晓梅点点头：
“嗯，上班之后的第四年，我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认识后不久，我们就结了婚，然后生了孩子。”
“当时是生了三个女儿...”
“三个女儿，都上了学。”
“因为...我自己没有文化，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没文化了。”
“但是后来，孩子们上大学了。”
“那个时候，就感觉有点费力了。”
“一个孩子，连吃带啥的，一个月咋着也得一千多块。”
“我想让孩子们有文化...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困在山沟沟里。”
“三个孩子，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了。”
“我就想办法...”
“后来和我丈夫一合计，就打算去卖菜。”
“当时我们俩是雇了人家的车子。”
“我们两个人，他在前面开车，我在后面跟着。”
“从晋州，跑到冀州。”
“到处找那些种菜的农村，去里面收菜。”
“一边晕着车，一边还得注意别让菜被晒坏了颠坏了...”
“就这么搞，有时候整宿整宿睡不着。”
“就是冬天卖菜的时候苦了点。”
“有时候收拾那些菜，时不时就容易把手脚给冻破了。”
“脸上身上...有时候就就被冻得一片一片的疮...”
“好在三个孩子很争气。”
“大闺女读了个法律学校，二闺女是工业学校，三闺女是外语学校。”
“她们从学校里头出来，也赚了钱，日子渐渐就好起来了...”
说着，头顶上的大屏幕中，也浮现出了马晓梅一家人的照片。
随着时代的进步，这些照片也从一开始的黑白，变成了高分辨率的全彩。
画面中，两位老人坐在镜头前。
三位女儿站在老人身后，其中一位女儿面前，还有一个更加年轻的小姑娘。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就是马晓梅的孙女了。
但这个时候，李阳则将问题，拉回到了今天的主线上：
“这十几年来，供孩子读书的时候。”
“您有没有想过要找家的事情呢？”
马晓梅大手一挥，显得颇为脱洒：
“忙起来之后，有时候就把这事给忘了。”
“很长一段时间，都顾不上找了。”
李阳笑了笑，继续追问：
“那后来，又是因为什么事情，才让您又想起了这件事呢？”
马晓梅的眉毛，渐渐低垂了下去。
在脑海中回忆着往事，随后娓娓道来：
“大概是一零年的时候。”
“有天电视上忽然报道，说南方那边造了水灾。”
“我一看见这个新闻，一下子就担心起来了。”
“看电视上拍得那么吓人，我就感觉特别害怕。”
“我当时就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事，现在还在不在。”
“我现在，起码还是有条命活着的。”
“我到了北方这边，虽然生活得很苦，但好歹也算平稳下来了。”
“这个回头再想，父亲当年丢掉我...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我一下子，就开始惦记起来了。”
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马晓梅的心中，开始发生了些许转变。
李阳看出了她脸上的表情，于是便开口问道：
“那这个时候，您心里对他们的感觉，对他们的恨意...还和以前一样吗？”
马晓梅低着头，似乎是思索了一阵。
随后，才抬起头来，认真地回道：
“不一样了。”
“大概也就是从一零年的时候，我就开始尝试找他们。”
“去魔都找，也没有找到。”
“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找我，反正我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看到...”
“但不管他们想不想找我，反正我是想找他们的。”
“就算他们不愿意找我，我也得找他们。”
说到这里，马晓梅阿姨的眼中，忽然有了光。
她微微抬着头，一副不太服输的模样。
似乎时隔那么多年，她还在与当初犯了错的父亲赌气。
她想找回曾经那个狠心丢下自己自生自灭的父亲，把自己如今的生活展示给他看。
让他看看，哪怕没了他们的养育，自己也一样活得很好。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的老家。”
“我还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多少。”
“他不要我了，我就不能找他了么？”
“我就是要找他们。”
“我得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弄清楚了。”
“要不然，我死都死不明白。”
其实也能看出...
她还是对过去的家有所留恋的。
尽管对父亲当年抛弃自己的行为，充满了愤恨。
但时间，会冲淡一切。
时隔那么多年，她那满腔的愤怒，也早已消磨。
留下来的，也不过是在脑海中萦绕的缕缕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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