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城不比咱乡下，各色人物都有。那县衙里的人更是强横惯了，咱一个新去的，总要看好旁人的脸色，不能冒失，更要小心谨慎，不能轻易被旁人算计了。”
孟小小说出这些时，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若是放在三年前，便是打死，她也难对某人说出这些世故之言，这本就不是她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现下却对着这仍有些陌生的自家男人说出了口。
何关半仰着头，任孟小小用木梳打理着他的头发。对孟小小的轻声嘱托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言辞中，仿佛并不愿听孟小小多言。
孟小小还想说些小夫妻相别时的温言软语，却话到嘴边，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何关的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在孟小小手中散开，梳理整齐，又仔细辫好，铜镜中的男子仿佛精神了许多。孟小小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变成了这样。自打见到面前男子的第一眼，她的心便如遇到了磁石的铁粒，再难挣脱。这男子究竟如何好？孟小小自己也说不清楚。模样么？倒算得上俊朗。只是孟小小心底知道，真正吸引她的，确实不是样貌。
真要说来，便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感觉是此前从未遇到过的，只是通过那张昏厥中的面孔，微微蹙起的眉头，便令孟小小先是身上感到一股莫名寒意，瞬而那寒意褪去，心底便生起难以言说的怜惜爱意，仿佛母亲见到了自己久别的，已经长大的孩子一般。孟小小从未与人说起过这些。便是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唯有心中说一句：“都是天意罢了。”
孟家老三早早备好了马车，自己先上了车，挑着车帘，对门口相送的家人道：“都回去吧，又不是去多久，十几日便能回来一趟了。”
何关出门上车，并没有回头与相送的一众孟家人作别，这令众人多少有些尴尬，便只能用“外地人不懂礼数来宽慰自己”。
孟小小或是猜到这情景，早早便躲到人群后，隔着众人偷偷看着自家男人上了车。车夫扬鞭，马车轮子拖着两道飞尘远去。
孟小小的心忽地一沉，莫名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仿佛从此一别，便再难见到这个“陌生”的自家男人了。
待到马车走远，孟小小闪过众人，向前走了几步，眼望着马车消失在路尽头。心里默念了两声“早去早归”，只感一片空落。忽地后悔，真的不该让自家男人去县城当什么县衙的差役。只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二）
村子距离县城有四十里地，不远不近的路途， 马车要走上小半日。
车上，孟老三唠叨着自己在县城里几个有头有脸的朋友，又说起县太爷身边的刘师爷如何仗义，如何交友甚广诸般。更嘱咐何关在外的诸多注意事项，各种的官场规矩等等。何关仿佛仔细听着，也仿佛充耳不闻，并不答言。
孟老三的马车并没有赶到县衙。进了县城，便仍是到上次与刘师爷碰面的客栈。
那里已经有县衙的人在等着。那人是县衙的差役张全，是受了刘师爷的委托来客栈接人的。
张全见到孟老三带来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见是个稍有些呆滞的年轻汉子，心中想着：“刘师爷招来这么一个半生不熟的棒槌，能做什么？”如此想着，脸上便显露出轻视的神情。
孟老三道：“我家兄弟是刘师爷亲眼见过的，刘师爷很得意他。”说着，拍了拍何关的后背，示意何关说几句。
何关看出张全脸上的不屑之意，便抱拳拱了拱手，算作见礼，并无言语。
张全见了，心中更是不悦，摆手道：“得了，人我接走了，至于其它，便与我无关了。”说着，伸手拨开身前的孟老三，抢身朝前走去。
孟老三没想到何关如此不中用，竟一照面便引得县衙差人不满，忙将早准备好的打点银子摸在手里，在后紧赶两步，追上那张全，看看左右无人注意，便将那银子缩在袖子里，碰碰张全的手臂，在张全站住身子时，偷偷塞到张全手中。
张全低头看了一眼，轻声说：“你这是做什么？”
“我家兄弟初来乍到，今后还要仰仗官爷们照顾，这点儿心意便烦劳官爷请里面的兄弟们喝点小酒吧。”
“你倒还算上路，成了，你这忙我帮了。”张全将银子揣到怀里，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何关，“只是你这兄弟… …实在不适合在官场中混，早晚吃亏。”
孟老三点头道：“咱家兄弟是个老实人，不爱多说，今后在里面，就多烦官爷照顾了。”
张全撇撇嘴，不置可否，回头对何关道：“这位兄弟，随我走吧。”
（三）
张全将何关带回县衙，将其安置在县衙当值的门房中。
几个衙门里当日值守的衙役过来相看新人。几人围在门房中，对着木讷的何关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打量得何关浑身不自在，便拱手朝几人抱了抱拳，口中说了句：“今后总要各位多多照顾。”引得几个衙役呵呵笑了起来。
一位名唤李钟的衙役伸手拍了拍何关的腰背，口中啧啧称赞道：“不要看人家表面上不干练，你们看人家这腰身，这肌肉骨架，咱们哪个比得了？”
一个外号名唤牛头的衙役道：“那今后我们便要靠着这新来的小子照应了。”说罢，哈哈大笑。引得几个衙役也跟着笑了起来。
另一个名唤老斧头的上了些许年纪的衙役正色道：“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别看人家老实，你们两个就拿人家取笑。”说罢，拍了拍何关的肩头，“不必在意，大家都是弟兄，将来相处的时候… …哦，凡事小心些，或许能相处得长久些。”
张全将几人推出门房，连声道：“你们这样，不是要将咱这新来的帮手吓住么，将来都在这里供职，不能如此。”
那牛头嬉笑道：“你如此说，应该是拿了人家银子吧，快些拿出来，大家喝酒。”
“是几十里外凤凰村过来的，都是村户人家，哪里有什么油水。我是看你们太过欺负老实人，才说句公道话的。”张全嬉笑着应和。
“你小子吃独食可不好，留神撑坏肚肠。”李钟打趣道。
“都是兄弟，何况还是刘师爷自己招来的人，我哪里敢得什么油水。”张全仰头争辩着。
提到刘师爷，几个衙役便都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李钟低声道：“咱上次去山里剿匪，确是死伤了几个兄弟，可刘爷近来招进来的这三位，都是些半生不熟的货色，人数算是凑上了，可如何能当大用？”
张全撇嘴说道：“可不是么，不知道刘爷是怎么想的，咱还要押送那匪首金二去临近的泗水县。若是派这样的新手同去，我是不出这趟公差的。真要是路上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那还不是白白地受拖累。”
“咱们还是背后少些议论刘爷，他耳朵长，哪一日听见了，你我免不了要有小鞋穿。再者说，咱们别只瞧人家外表，便看不上这几个新来的雏儿，或许人家有真本事也说不准。我是相信刘爷的眼光的。”那牛头满脸正色，低声说着。
那老斧头低声道：“这话说得不错，还是少议论的好。话说回来，你方才说押送青峰山匪首金二的差事，那是你想不去便不去的么，咱们还不是要听从上面的安排。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听刘爷的意思，咱老爷也怕路上出事，说是要安排四个衙役去押送。人手多了，那应该万全了许多。”
“四个衙役，那不是你我都有可能被安排上… …”张全瞪着眼睛说。显然，这消息对于张全实在不算个好消息。
“哎，你担心什么，不要说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个担这份差事，便是真地定下了你我，又何必担心。从咱这里去泗水县，一条大道畅通，又没有什么山林峡谷，安全得紧。你几时见过那山匪冲到官道上来劫人的。”李钟说道。
“就是，何必担心。咱们县太爷捉到这金二，便是寻到了宝贝，他可不愿中途生出风险意外。他比咱们要上心，一定会严加看护，以防有变的。如果老斧头听来的不差，就是四个人当这份差，也应该是精挑细选的四个好手——李钟，老斧头、谢九，还有你张全，逃不掉，肯定是你们四个。”那牛头指点着三人说道。
张全瞪眼道：“怎地是我们四个，你牛头何必自谦，你在山里砍翻了两个山匪，手段何等厉害。我看首当一个就应该有你。”
“有我便有我，我不会推辞，乐得完差领赏。”牛头两眼回瞪着张全。
老斧头道：“牛头的话在理。这山匪头目是咱平易县捉到的一条鱼，是替他泗水县捉到的。咱老爷脸上有光，自然不会轻忽，你们都不必担心，这定是一趟平顺的差事，有赏钱领，将来还可与后辈吹嘘——咱押送过青峰山的悍匪头领。哈哈，多么得意的一趟差事，若是落到我头上，我是当仁不让的。”
几人正聊着，前面一个年轻衙役跑来，躬身道：“几位爷，刘师爷后面书房有请，让几位爷与三个新来的，都去后面，有差事安排。”
“得了，说着便来了。”李钟轻声道。
“应该就是那份差事了，看看是谁的命好，能当上这份美差吧。”张全戏谑着说道。
“别废话了，咱快过去吧，去得迟了，少不了又要被刘爷骂。”牛头当先便朝正堂后面的厢房走去。
张全对着两边门房喊了一声：“刘爷叫了，几位，都去后面的厢房。”喊罢，便也朝后面厢房走去。李钟与老斧头随在后面。
（四）
门房里的何关一直听着门外几人说话，当听到张全的喊声，反倒心里松了一口气。
走出屋外，见对面门房里走出两人，也是年轻汉子，只是都穿着衙役的衣服。应该便是几人口中新近招来的衙役。
那两人见了何关，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正想抱拳见礼，被身旁的矮个子拉住，朝后面走去。何关便跟在后面，直行到后院西厢房，跟着前面的人，最后一个进了那屋子。
那屋子外面看来平平，进到屋内，却有一种豁然之感。屋内没有隔断，只是一间宽大的内室，四壁俱是书架，两扇比之正堂的高大窗户高高支起，外面的阳光便照进屋内，显得很是亮堂。
屋内正中一方书案，后面坐了一人。那人四十岁上下，面颊尖削，下颌上拖着一缕山羊胡。这人自然便是那刘师爷了。
此时的刘师爷，正躬着一副精瘦的身板，头也不抬，端着茶盏仔细地轻轻吹着漂浮的叶子，吹了几下，轻轻地抿了一口，摇头品咂着，一时并不理会进来的几人。
进来的几人在这宽大书房内站好，看着那书案后的刘师爷，无人开口说话，仿佛生怕打扰了刘师爷品茶的雅兴。
品过了那口清茶，刘师爷抬眼看了看进来的七人，并不起身，念念地说道：“几位兄弟，上面的差事下来了。咱要押送匪首金二去邻近的泗水县。你们应该知道这趟差事的重要，咱们老爷生怕路上出岔子，这次安排四个人去，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趟差事有风险，但也绝不会平白跑一趟，有名有利的事情。”说罢，眼睛扫了扫面前的几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又轻轻吸了一口，仍是如方才那般眯着眼睛，细细品咂着。
屋内站着的七人，俱都瞪着两眼看着刘师爷品咂香茶，不觉都自感口中饥渴起来。
刘师爷放下茶盏，仰脸说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不指定哪个出这趟公差，咱们抽签决定。那谢九另有安排，就不当这份差了。就是咱们七人，抽签定下四人。不论是谁当上，我先替咱大老爷传上一句话：用心办差，早去早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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