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的手指探向木匣的最底层,捻出了一封已然泛黄的书信。
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有力,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寥寥数字:
“长卿,乃天下最后之望。”
落款处,是两个铁画银钩、仿佛带着铮铮剑鸣的名字——李青山。
江自流脸上那抹慈祥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愤懑、无奈与了然的复杂情绪。
他冷笑一声,对着空气,仿佛在与那个老友对话,声音沙哑:
“李青山啊李青山……你这个老东西……自己拍拍屁股走得干净,留下这么个烫手山芋,可真他娘的会使唤人……”
话音未落,他指尖微微用力,那封承载着巨大秘密与托付的书信,无火自燃,顷刻间化为一小撮飞灰,簌簌飘落,消散无形。
他将那支玉簪和那个小草人,依着原来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放回木匣之中。
最后,他缓缓合上匣盖,将其重新推回柜子深处。
这个木匣,以及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来自于十二年前。
那一年,远在汴州的清水镇,一个名叫许长卿的孩童,刚刚年满六岁。
做完这一切,江自流缓缓直起身,推开房门,踱步而出。
天色已然蒙蒙亮,不知何时,细碎晶莹的雪花,竟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悄然飘落,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江自流抬头,伸手接住几片,冰凉的触感在手心化开。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语气恢复了平日那副略带粗豪的腔调,仿佛刚才的沉郁感伤从未存在:
“哎哟呵!今年这初雪,来得可真是快嘿!
……
……
与此同时,在下山的蜿蜒山道上。
柳寒烟一身单薄衣裙,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覆了薄霜的石阶上。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她停下脚步,伸出手,接住一片旋转落下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消融,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
……
白虹峰某处较高的屋檐上。
张三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了一壶酒,斜靠在屋脊兽首旁,看着漫天飘洒的雪花,仰头灌了一口,任由辛辣的酒液驱散寒意。
他咂了咂嘴,望着剑山主峰的方向,摇头晃脑地低声感叹:
“唉,雪落剑山静无声,总有新人换旧人呐……这大唐的剑道,终究是不复往昔的峥嵘喽……”
……
……
而此刻的许长卿,已依照地图指引,凭借江自流的地图,有惊无险地绕过了数道明岗暗哨,来到了一处险峻之地。
眼前,是一座横跨在幽谷之上的独木桥。
桥身仅由一根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巨大铁木凿成,宽不足一尺,上面覆盖着湿滑的冰雪,下方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虚空。
许长卿深吸一口冰冷的的空气,踏上了独木桥。
行至桥中,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透过纷扬的雪花,遥遥可见,在那云雾缭绕的更高处,剑山主峰的轮廓巍然耸立,气势恢宏的主殿建筑群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仿佛蛰伏的巨兽,散发威严。
许长卿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暗自思忖:
那主殿之中,若是坐镇着剑山主,以他们的修为神识,我这番潜入,恐怕根本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话说,我似乎连剑山峰主是谁都还不知道?
想到这,许长卿哑然失笑,没想太多,扭头往剑池走去。
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就在那巍峨主殿之下,通往大殿的,漫长而空旷的汉白玉石阶上。
一个身影,正迎着风雪,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拾阶而上。
那人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须发皆白,与这漫天风雪几乎融为一体。
他手中握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古朴,无任何装饰。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辽阔的背景下,他的身影渺小得如同浮游,只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黑点。
这拾级而上的白发老者,正是江自流。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在覆盖着薄雪的石阶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风雪拂动他雪白的须发,却拂不去他眼中的决绝。
行至石阶中段,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没有回头,他只是慢慢转过身,浑浊的目光投向台阶的下方。
只见在那空旷的石阶起点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青色道衣的小道童。
这道童面容稚嫩,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如古井,没有丝毫孩童的天真,反而透着一股看尽世事的沧桑与淡漠。
他负着双手,笑眯眯地望着台阶上的江自流,姿态从容。
若是许长卿在此,定会一眼认出,这小道童正是阿树。
江自流呵呵一声,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缥缈:
“师兄,多年不见,你这……怎么越长越回去了?”
阿树声音清越:
“师弟也确实是越来越老了,看着你这般风烛残年的模样,师兄我,都于心不忍啊。”
“回来这么长时间,怎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要上山来见见师兄?”
江自流嘿嘿一笑:
“这不是……在剑道上遇到了些许想不通的关隘,心中困惑,特来请教师兄,望师兄能为师弟解惑嘛。”
阿树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不必问了,你的问题,师兄答不了,回去吧。”
江自流嬉笑之色渐渐收敛,迎着阿树的目光,清晰地问道:
“剑山之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
“又有多少人……”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撞击:
“在修炼那等伤天害理的邪术,炼制那些不人不鬼的魔人?”
阿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慈悲的笑容:
“师弟,你的这个问题……似乎与你方才所说的剑道,并无关系啊。”
江自流踏前一步,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凛冽,仿佛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他字句铿锵:
“但与‘天道’有关!”
“天道昭昭,不容玷污!”
“而天道——便是我的剑道!”
阿树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却仿佛引动了周遭的风雪。
他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天道……”
“但师弟,你可知……”
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仿佛穿透了风雪,笼罩了整个剑山:
“在这剑山之中——”
“我,便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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