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婧瞥了一眼围坐在会议室桌旁疲惫不堪的同事们。
在与姜辞发生冲突后，她迅速回到了政府中心的临时工作点。
两个小时后，他们仍在就各种情况反复讨论。
“孙瑜的伤势表明，她可能是凶手的主要目标，杀她是很可能是出于私人恩怨。”
“如果高雅兰知道些什么，那她在保护他，”崔德霖说，“我早点的时候去找她和她谈过，她坚称汤亭亭遇害当晚，林纾泽在家。她还说她不知道安妮在说什么，她从未见过任何种类的照片。”
“那林旸呢？”
“他们不让我和他谈。”
程长婧从笔记上抬起头，问道：“林纾泽也在家？”
“这周剩下的时间他都休假，”崔德霖说，“我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指纹，这样我们就能排除他是汤亭亭谋杀案的嫌疑人，他当着我的面摔上了门。如果他不愿意提供指纹，我们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去获取。”
“折磨孙瑜的人肯定是恨她的，”张伟峰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都有谁恨她。”
“林纾泽是三名受害者之间的共同联系，”程长婧说，“我不相信高雅兰的说法，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觉得她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一家人一直在一起，这包括说服自己去相信林纾泽是无辜的。”
“但林纾泽杀害孙瑜和林茉莉的动机是什么呢？”张伟峰问，“肯定不只是因为怕他的丑事被揭穿吧，她们中的一个肯定掌握了对他极为不利的证据，让他觉得走投无路。于是他迁怒于孙瑜，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为什么要让她冻死受罪呢？”程长婧说，“即使他气得要杀了她，也没有可能他会想让她受那么大的罪。”
“他把她放进冰箱的时候，她可能已经失去意识了，”崔德霖说，“也许他以为她会就这么死去。”
“或者他就是个自私、残忍的混蛋，”张伟峰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看着程长婧说，“我们知道他在酒吧接近过林茉莉，夏天的时候，要是他和她有一腿呢？他可能已经不是你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程长婧怒视着他，说：“我很清楚他是什么人，张伟峰，你去诺菲制药公司再看看，打听一下。慢慢来，和跟林纾泽关系密切的人都谈谈，了解他们对他的真实看法。公司cEo是高尔夫球的狂热爱好者，正在参加训练营，有自己的教练，还和高尔夫俱乐部的老板经常一起吃饭，高尔夫就是你的切入点。再给他们看看三个女孩的照片，看看有没有人认得她们。”
“你是老大，听你的。”张伟峰拿起东西，匆匆离开了房间。
崔德霖清了清嗓子，说：“他语气不太好，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理解。”
程长婧看了看表，她还有三十分钟要去赴约。
“今天先这样吧，明天见。”她匆匆告别。
“你确定你没事吧，程警官？如果你需要倾诉……”
“我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累了。”
是时候停止逃避过去了。
程长婧在莫城监狱的前门寄存外套和包，她把配枪锁在了车里。金属探测器显示她身上没有藏其他武器后，警卫把她的东西都放进了一个储物柜。
在刑警大队的早期，程长婧有幸成为唯一一个被选中与连环杀手进行监狱访谈的警员。每次探访都让程长婧更加坚信她一生的信念，那就是，学校真的很像一座监狱。
莫城监狱只有基本的建筑结构，白色的墙壁和带着刺的铁栅栏。楼梯间有一抹绿色，但下一层的设计完全一样，唯一最大不同的是安全级别。尽管姜明因为双重谋杀罪被监禁，但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表现良好，在一楼的低安全级别区域的一间牢房住下了。
她跟着警卫走过牢房区，沿着一条宽阔的走廊来到一个公共区域。
“我听说那个高校连环杀人犯从监狱给你写信，”警卫说，他粗哑的声音让这个问题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指责，但程长婧没有计较他的态度。监狱警卫的工作是执法工作中最艰巨的之一。
“偶尔会写。”程长婧证实道。
“你觉得你能抓住胡珂吗？我听说他很聪明。”
“他总有一天会犯错的，他们总是会犯错。”
警卫在一扇开着的门前停了下来，说：“这个家伙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但我还是会在外面守着，门没锁。上面告诉我，最多只能给你三十分钟。”
“谢谢。”
她的手湿漉漉的，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脖颈，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她昂起头，走进了房间。
姜明站起来迎接她，脸上带着紧张的微笑。他看起来和程长婧记忆中的一样，但他增重了二十斤的肌肉吧，头发也全白了，程长婧看到他粗壮的手臂上有几道疤痕。
“他们告诉我你来了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姜明说。
他十分友好的态度让程长婧心跳加速，他很容易地坦然跟她对视，让她明白虽然他很紧张，但是他并不害怕。
她把一把椅子从桌子边拉开一点，坐了下来。
“你的制服好像不太一样。”程长婧说道，试图轻松地开始谈话。她通常看到的囚犯都穿橙色制服，但她经常探访的都是最暴力的囚犯。
“我的工作原因，我在焊接车间工作，我在这里拿到了相关的职位证书。”姜明说道。
莫城监狱一直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开展一系列法律道德教育，帮助罪犯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鼓励其参加职业技能培训，在服刑期间掌握一技之长，为出狱后的就业谋生做规划。
“我出狱后要跟着姜辞工作。”他轻声说道，好像在小心翼翼地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一直都相信着你。”程长婧回应道。
姜明点点头，用手捋了捋他的灰色短发，指着她的徽章说：“你现在很厉害了，是吧？”
“我只是个特调组成员。”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的，”姜明回答道，“你知道在监狱里谣言传得比在高中的时候还要快，你逮捕的几个人说你很执着，甚至啊，有一个人说你把他搞得神魂颠倒，这可是他的原话，他还说你是个冷面女警。”
“我就当这是赞美吧。”
“涂点维生素E吧，不然会留疤的。”他眼中的关切让人不安。
程长婧把头发捋到耳后，遮住仍然疼痛的伤痕。
“你应该让你的律师来一趟，这里的监控摄像头不录声音。”
姜明耸耸肩，说：“没关系，我信任你。”
他们家的男人怎么都这么容易信任别人呢？程长婧想。
程长婧把手机放在桌上，打开了语音备忘录应用程序。
“我会把这次谈话记录下来，我这是在保护我自己。姜辞说我需要问问你关于那个聚会的事情，”她开始说道，“他说他不会自己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故事，应该由你来讲。”
“听起来像姜辞会说的话，”姜明点了点头，继续说，“你还记得你喝了酒，然后去睡觉醒酒吗？接着你醒来了，看到了我，你以为是我在攻击你。”
过去的几天里，程长婧的噩梦完完全全回来了，这次的梦更长了，不过仍有一些模糊的画面她始终看不清楚。程长婧担心，这些十几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噩梦中模糊的画面一直在试图告诉她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事情。
“记得，但是我最近才意识到，我不能只是相信我所看到的，而且他们告诉我，我当时很清醒……”
姜明用手捂住脸，说：“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都没人肯说出真相。”
“姜明，你觉得我需要知道什么？”
姜明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说：“你当时完全昏过去了，全身软趴趴的，林纾泽在旁边笑，还想把你叫醒。他把你扛在肩上，沿着走廊走，在他关上门之前，他伸出舌头，给房间里的每个人一个这样的表情。十分钟后他出来问有没有人想和你玩玩。”
程长婧湿漉漉的手在金属椅子上滑了一下。
“他说你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他把你的衣服全都脱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一开始我们都不相信他，但他有一个宝丽来相机，还有……照片。”
宝丽来相机吐出照片的声音，就是那个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她梦中的奇怪嗡嗡声。
如此独特的声音，然而程长婧却从未让自己识别出它。
林纾泽还留着他给她拍的照片吗？
“他……对我做了什么吗？”程长婧紧紧抓住椅子的一边。
“他说他没有，但他想看看如果别人试试会怎么样，我说服他们说，我认识你时间最长，所以应该我先来。”
“你做了什么？”
“他们似乎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让我赶紧动手，我只好配合，所以我锁上门，跟他们说我要慢慢来。然后我开始试着叫醒你，时不时地，你会嘟囔几句，但我没法让你清醒过来。我去抱你，想从窗户把我们俩偷偷弄出去。林纾泽开始敲门并大喊，然后你开始尖叫，我走过去告诉你没事，你的眼睛就睁开了，你以为……”
程长婧已经很多年没喝过伏特加了，但现在她却尝到了味道，她的感官都快承受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这是正确的做法，我应该有勇气在他朋友面前反抗他的，然后报警，而不是试图躲着他。不管怎样，你知道了后来发生了些什么，林纾泽把我打得屁滚尿流，我就跑了。”
“他的朋友从来没有……”
草地上有伏特加呕吐物。
喊叫声和笑声。
林纾泽愤怒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
程长婧非常生气，对着林纾泽大喊大叫。
她打了他吗？还是打了别人？
“他的朋友都在帮他，还掩盖了自己的罪行，但他们从来没有碰过你，”姜明说，“那天晚上我在你家，是因为我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即使你不相信我，我想让你知道林纾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明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责，继续说：“我等你回家就是个错误。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但我想确定你是安全的。我在你家的车库里等着，但我被林纾泽打得很惨，昏了过去，一阵叫喊声把我吵醒了。我没办法就打破了你家的前门玻璃才进去了，我听到了她在哭。”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很抱歉。”
程长婧一想到她的母亲，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必须继续问下去，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又一次的访谈，又一个嫌疑人。
“我没事，你接着说。”她说。
姜明点了点头。
“我跑上楼，找到了你的妈妈，她的侧身在流血，但她还活着，我试图止住血，结果踩到了血上。血肯定流进了她的肺里，因为她在吐血，还想说话。”
程长婧强压下脑海中母亲的画面，把注意力集中在姜明身上。
“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清她的话，但我觉得她是想警告我凶手还在房间里，他从我身后走了过来，打了我的头，我醒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刀，我的后脑勺被打破了，我下楼去找电话，然后你就进来了。”
“你碰过什么东西吗？”
“楼下吗？可能吧。我的头嗡嗡直响，我走不稳路。”
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他的血迹从未被提及，更不用说拍照作为证据了。
“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你的父母呢？”姜明说。
“或许，你想为聚会上发生的事情惩罚我，”程长婧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这是她多年来一直坚持的动机，“你从我开着的窗户爬了进来。”
“没有一点证据能把我和你的房间联系起来，因为我不在那里，正在检测的衣服上不会有我的dNA。”
“如果聚会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呢？”
“我说了，”姜明说，“但陈光不相信我，说我想占一个烂醉如泥的女孩的便宜，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因为我和他的妻子有过一腿。那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错误。在林纾泽的朋友帮他作证之后，我就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当时也只是个孩子，程长婧。”
“他们叫什么名字？”
“谁？”
“他的朋友们。”
“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但我告诉过陈光他们是谁，他们应该都在档案里。”
程长婧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不在，她的脑袋里充满了这些新信息，但她第一次相信了她所听到的。她正坐在一个无辜的人对面，而这个人是她帮忙定罪的。
那天晚上被毁掉的不只是她的家庭。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林纾泽在我的饮料里下了药？”
“我从没见过有人喝了几杯就醉成那样，所以除非你喝的是纯伏特加……”
“不是的。”
喝那么多很可能会酒精中毒，而且她肯定不会那么快就醒过来，但如果她的饮料里被下了摇头丸，药效不会持续那么久。根据剂量的不同，几个小时后药效可能就会开始消退。但在她的毒物检测中应该会检测出来。
“你告诉过陈光这些，对吧？”
姜明点点头，说：“他说我是个无耻的骗子。”
愤怒涌上她的心头。
自从姜辞告诉她那个护理人员的陈述后，她就一直在想，既然他们已经发生了性关系，林纾泽为什么还要费事给她下药呢。
现在她有了答案。
他把她交给了他的朋友，并计划拍照。
所以，张伟峰是对的，他是个残忍的混蛋。
而姜明却因为一项他没有犯的罪坐在监狱里。
如果不是姜明杀了她的父母，她只能想到一个有理由来她家的人，就是刘静怡听到在碎石路上疾驰而去的那个人。
程长婧不禁想到，林旸找到的照片会不会就是她的那些照片。
如果高雅兰看到了那些照片，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了。
程长婧停止了录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内疚感几乎要把她淹没了，但沉溺在悔恨中对姜明没有任何帮助。
“谢谢你愿意和我谈话，姜明。”
“你知道我没有做这件事，对吧？”
程长婧只能点点头。
自己长久以来相信的竟然是自己编织的美好谎言。
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居然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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