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石坳乡中学斑驳脱落的砖墙。操场上空无一人,几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枝条摩擦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张二蛋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出了毛边的藏蓝色棉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校园里冻得硬邦邦的泥泞小径。刚下过一场薄雪,地面湿滑冰冷,寒气顺着单薄的鞋底直往上钻。
他刚从教室出来,手指上还沾着粉笔灰,脸上带着一丝给孩子们讲完课后的疲惫与满足。裤脚溅上了泥点,在深色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湿痕。怀里抱着几本收上来的作业本,纸张的边缘在冷风中微微卷曲。
推开宿舍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煤烟、陈旧木头和潮湿土腥味的寒气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唯一的暖源是墙角那个小小的煤球炉子,炉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勉强驱散着方寸之地的寒意。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油漆剥落、堆满书本和作业的旧书桌,墙角堆着半袋没吃完的土豆,还有几棵蔫了的白菜——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刚把作业本放到桌上,裤兜里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母亲打来的。张二蛋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按下接听键。
“喂,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冷风吹过的沙哑。
“二蛋啊!”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掩不住的兴奋,“成了!成了!王婶子刚来家说了!人家姑娘那边……应下了!答应跟你见一面!”
张二蛋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骤然加速跳动起来。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瞬间冲散了身上的寒意。王婶子是隔壁村有名的热心媒人,前些天母亲就托了她,说乡里供销社赵会计家的闺女,叫赵小梅,在县城的百货大楼当售货员,模样周正,性子温婉,年龄也相当。母亲念叨了好几次,说这是个难得的好姻缘。
“真……真的?妈?”张二蛋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不敢相信的惊喜。冰冷的宿舍似乎都亮堂了几分。
“真的!还能骗你?”母亲的声音透着喜气,“王婶子说了,人家姑娘家也打听过你,知道你是个正经教书先生,人老实本分!这不,答应明天晌午在县城‘清心茶馆’见个面!二蛋啊,你可得好好拾掇拾掇!穿精神点!给人家姑娘留个好印象!”
“哎!哎!知道了,妈!”张二蛋连声答应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漾开笑容,连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还有些回不过神。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心底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他走到那面钉在墙上的、布满裂纹的旧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那张被山风吹得有些粗糙、带着书卷气却又难掩朴实的面孔,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里充满了对明天的期待和一丝忐忑。
……
第二天晌午,冬日难得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县城略显陈旧的街道上。“清心茶馆”门脸不大,嵌在一排杂乱的店铺中间,古色古香的木匾额有些褪色。张二蛋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他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一件半新的灰色夹克衫,里面是干净的白色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深色的西裤,脚上是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黑色皮鞋。虽然衣服不算高档,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他特意去理发店刮了胡子,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只是眉宇间那份属于乡村教师的朴实和拘谨,依旧清晰可见。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廉价茉莉花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茶馆里人不多,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和炒货瓜子的混合气味。墙上挂着的旧式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终于,门口的风铃“叮当”一声脆响。媒人王婶子那胖胖的身影率先挤了进来,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她身后跟着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姑娘,就是赵小梅。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粉色的羊毛围巾,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她个子不高,身形苗条,脸上带着淡淡的、略显羞涩的笑容,眉眼清秀,皮肤白皙,确实如母亲所说,模样周正温婉。她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显得有些拘谨。
然而,紧跟在赵小梅身后的那位中年妇女,气场却截然不同。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貂绒领短款皮夹克(尽管皮毛的光泽度略显可疑),烫着时下流行的小卷发,脸上化着浓妆,嘴唇涂得鲜红。她一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亮片手提包,一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女儿肩上,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视着茶馆的环境,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站起身来的张二蛋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意味。她就是赵小梅的母亲,赵母。
“哎呀,二蛋!等久了吧?路上有点事耽搁了!”王婶子热情地招呼着,打破了短暂的尴尬,“来来,快坐快坐!这位就是小梅,这是小梅妈。”
“阿姨好,小梅……你好。”张二蛋连忙招呼,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他拉开椅子,示意她们坐下。赵小梅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你好。”然后在母亲身边坐下。
赵母却并未立刻落座,她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张二蛋拉开的椅子,又扫了一眼桌面那杯凉透的廉价花茶,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这才慢悠悠地在女儿身边坐下,将那个亮片手提包“啪”地一声放在桌面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意味。
王婶子张罗着点了茶水和几碟瓜子、花生之类的茶点。服务员端上来后,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嗑瓜子的声音和杯碟碰撞的轻响。赵小梅始终低着头,小口地抿着茶水,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眼张二蛋,又迅速垂下眼帘。
王婶子努力活跃着气氛,先是夸了夸张二蛋教书育人、工作稳定体面,又夸了夸赵小梅在县城工作、性格温顺懂事。张二蛋有些局促地应和着,努力想找些话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手心都有些冒汗。
就在这时,赵母放下了手中刚剥好的花生,拿起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她抬起眼皮,目光像两把小锥子,直直地刺向张二蛋,脸上挤出一个程式化的笑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瞬间打破了王婶子营造的表面和谐:
“张老师是吧?”她第一句话就定了调,“听王婶子说,你在咱们石坳乡中学教书?哎哟,那可是个好地方,清静!”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夸奖,但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就是……挺辛苦的吧?天天对着那帮泥猴子?”
张二蛋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习惯了。孩子们……都挺好的。”他试图为孩子们辩解一句。
赵母仿佛没听见他的后半句,笑容不变,话锋却陡然一转,如同冰冷的刀锋出鞘:“不知道张老师现在……收入怎么样啊?”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张二蛋,仿佛要将他看穿,“在县城……买房了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王婶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嗑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赵小梅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茶杯里。张二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刚才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的血色也褪去了一些。他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工资……”张二蛋的声音有些发涩,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决定实话实说,“一个月……两千多点。房子……”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感觉喉咙像被堵住了,“……还在攒钱,首付……还差不少。”
“哦……这样啊。”赵母拖长了调子,脸上那点程式化的笑容瞬间淡了许多,眼神里的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计算。她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语气变得轻飘飘,却字字如冰锥:
“两千多点……现在县城的物价,张老师你也知道,样样都贵。吃饭穿衣,人情往来,哪样不要钱?”
“房子嘛,”她放下茶杯,目光扫过窗外街道对面一栋栋贴着瓷砖、挂着空调外机的新建居民楼,“现在县城好点的地段,像城东新区那边,稍微像样点的三居室,首付……起码也得三四十万吧?”她报出这个数字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菜市场的白菜价。
“这还只是首付。后面贷款呢?利息呢?装修呢?家电呢?”她掰着手指,一项项数落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张二蛋心上,“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呢?奶粉、尿布、上学、补习……哪一样不是吞金兽?”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身边一直沉默的女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心”:“我们家闺女,从小也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在百货大楼站柜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个月也能挣个两三千呢。”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女儿挣得不比你少,凭什么跟你去吃苦?
“这往后啊,”赵母最后总结道,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日子长着呢。我们家闺女,可不能跟着过那种紧巴巴、看不到头的日子啊。张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最后一句反问,带着一种虚伪的寻求认同,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判。
整个茶馆仿佛陷入了冰窖。王婶子脸上的表情尴尬至极,她张了张嘴,想打圆场:“哎呀,小梅妈,话也不能这么说……二蛋这孩子,人好,有文化,工作也稳定,以后慢慢……”
“王婶子!”赵母直接打断了王婶子的话,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咱们都是过来人,得讲点实在的!这年头,光人好顶什么用?过日子不得靠真金白银撑着?总不能喝西北风吧?”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张二蛋坐在那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他看着面前桌上那几碟精致的点心——小巧的绿豆糕、裹着糖霜的花生酥、印着红点的糯米团子——在赵母那一连串冰冷的数字和“不能吃苦”的宣盘下,这些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反胃。味同嚼蜡?不,是比蜡更苦涩的东西堵在了喉咙里。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小梅。姑娘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茶杯的杯柄,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有看张二蛋,也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是那样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物化、被放在秤盘上称量斤两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二蛋。他明白了,在这场名为“相亲”的交易里,他这个人本身的价值,在对方眼里,远不如县城里一套“像样”的三居室首付来得实在。
相亲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和尴尬中草草结束。赵母借口下午还有事,拉着女儿起身就走,甚至没让张二蛋付那几十块的茶点钱。王婶子追出去送她们,留下张二蛋一个人,面对着满桌几乎没动过的点心和三杯凉透的茶水。
过了好一会儿,王婶子才唉声叹气地回来,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歉意。她坐到张二蛋对面,重重叹了口气:“二蛋啊……你看这事儿闹的……唉!”
张二蛋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厉害:“王婶,没事……让您费心了。”
王婶子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唏嘘和无奈:“二蛋,你也别往心里去。小梅妈那个人……唉,是势利了点。可这世道……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人好是好,可这年头,光人好……真的不够啊。”她拍了拍张二蛋放在桌上的手背,那手背冰凉,“婶子再帮你留意着,啊?总有好姑娘能看中你这人的……”
张二蛋沉默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付了茶钱,和王婶子一起走出茶馆。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看着王婶子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县城街头,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比石坳山里的寒风更冷,更刺骨。
他慢慢走回石坳乡的班车停靠点,脚步沉重。一路上,县城里那些崭新的商品房楼盘广告牌格外刺眼——“尊贵府邸,人生赢家”、“品质生活,一步到位”……巨大的标语和效果图上光鲜亮丽的样板间,像一张张咧开嘲笑的嘴。
回到石坳村时,天已经擦黑。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院门,父母立刻从昏暗的堂屋里迎了出来。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期待,母亲更是急切地抓住儿子的胳膊:“二蛋,咋样?见着姑娘了没?人咋样?她家里说啥了?”
看着父母殷切而浑浊的眼睛,张二蛋喉头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疲惫地、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堂屋里,气氛瞬间沉了下来。桌上摆着特意为等他回来而留的饭菜,早已凉透。母亲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去灶台边默抹热菜。父亲蹲在门槛上,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落寞。
沉默,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父亲沉闷的咳嗽声。
就在这时,父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用力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佝偻着腰,走进了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走了出来。他走到张二蛋面前,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大手微微颤抖着,一层一层,极其缓慢而郑重地打开了那个包裹。
里面是一个薄薄的、封面印着“农村信用合作社”字样的深蓝色存折。存折的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父亲将那本存折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塞到了张二蛋冰凉的手心里。存折很薄,轻飘飘的,但张二蛋却感觉重逾千斤。
“二蛋……”父亲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拿着!爹妈……就这点本事了……”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按了按儿子握着存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气都传递过去:“房子……咱再想想办法……砸锅卖铁……总能凑点……”
父亲布满沟壑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动,却被他倔强地憋了回去。他咧了咧嘴,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酸楚。
一旁正在往锅里添水的母亲,背对着他们,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她抬起袖子,飞快地抹了一下脸,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
张二蛋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薄薄的存折。他颤抖着手指,轻轻翻开。里面是几行稀疏的存取记录。最近的一笔,是几天前存入的:**叁仟贰佰元整**。余额栏里,一个孤零零的数字刺入他的眼帘:**¥48,756.32**。
四万八千七百五十六块三毛二。
这就是父母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甚至可能还借了债,才凑出来的全部积蓄。是他们佝偻着腰,在贫瘠的土地上刨食,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在集市上为一毛两毛讨价还价……积攒下来的所有希望。
而现在,为了儿子能娶上媳妇,为了那个“县城像样三居室”的首付,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这最后的、微薄的依靠,塞到了儿子手里。
张二蛋死死地攥着那本存折,纸张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看着存折上那个可怜巴巴的数字,再抬头看看父亲布满愁苦却强作坚强的脸,看看母亲那微微颤抖、无声抹泪的背影……
那张写着“县城三居室首付”的无形纸条,仿佛瞬间有了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冰冷地压在了他的心上,压得他几乎要窒息。那不仅仅是金钱的重量,更是父母如山般的、沉重的爱,以及这爱背后所折射出的、令人绝望的、冰冷的现实鸿沟。
全家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灶膛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三张沉默而焦虑的脸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沉重。现实的重量,无声无息,却足以压垮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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