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报入京那日,贞晓兕正捂着隐痛的胃脘,在鸿胪寺书库整理西域贡品名录。暮鼓声穿透朱漆槛窗时,她看见少卿崔涣手中的茶盏地碎裂,褐色的茶汤在青砖地砖上洇开,像幅狰狞的舆图。
王节度...殉国了。崔涣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贞晓兕指尖的墨笔地折断。她突然想起三日前太史局老司历的占语:荧惑犯舆鬼,主大将陨落。当时只当是星官惯常的危言耸听,此刻却化作冰锥,直刺心底。那个曾在父亲口中骁勇绝伦的河西主帅,竟真应了星象!
当夜她辗转难眠,胃痛如绞。
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的凉州,看见萧嵩抚着美髯说边事之要,首在得人心。而现在,王君?偏偏失了人心。
暮色渐沉,庭院里石榴树的影子拉得老长。贞晓兕抱着膝盖蜷在石凳上,泛黄的书页在指间沙沙作响。她忽然坐直身子,眼睛亮了起来。
“德本叔!快看这条——崔涣!”她声音里带着发现宝藏的雀跃,“昨日鸿胪卿考我‘安史后赴蜀册封名单’,偏生卡在他这儿。今日补了课,才发现这人竟是个‘乱世吉祥物’!”
贞德本斜倚在竹椅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眼皮都懒得抬:“吉祥物?会掉毛的那种么?毛掉得比鸿胪寺发的俸禄还快?”
“掉的是‘官位毛’——一拔一个准。”贞晓兕白了他一眼,纤细的手指在暮光中比划着,“你听我数:天宝十五载,他在绵州当巴西太守,清闲得日日与杜甫隔空唱和;玄宗驾临巴西,当即擢升宰相,一日九迁,官袍还没裁好,紫金鱼袋已经挂在脖子上了;肃宗灵武即位,又命他捧着玉册去传位,两头都落了好;结果回朝没几年,因选官失察被贬余杭;晚年再贬道州,卒——这一生就像鞠蹴,被皇帝踢来踢去,却回回落在软垫上。你说,是不是吉祥物?”
贞德本慢悠悠啜了口酪浆,咂咂嘴:“听着倒像官场里的毽子——毛越踢越少,杆子反倒越来越亮。可吉祥物总得招福吧?他给大唐招了什么福?”
贞晓兕眯起眼,学着太学里老博士的样子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招了‘缓冲垫’的福。安史乱起,朝廷裂成两半:玄宗奔蜀,肃宗擅立,两边都怕断了正统。崔涣恰好——出身够贵,博陵崔氏,五姓女嫁他都算高攀;名声够清,不与杨国忠同流,外放做官成了清流标本;性子够圆,说话都带着缓冲的软垫,谁也不得罪。这‘捧玺传位’的差事,非他不可——换个人,不是被蜀中禁军砍了,就是被灵武朔方军剁了。唯独他去,两边都安心:毽子落软垫,皇帝照旧踢。”
“懂了!”贞德本蒲扇一拍大腿,“他就是大唐的官缝针,专补皇家父子裂痕。可惜针线太软,缝完又开线,最后把自己也缝了进去——贬道州。”
“正是!”贞晓兕点头如捣蒜,“史家批他‘无赫赫之绩’,可若没有这根软针,肃宗即位的合法性就少了一道御玺封条。所以说——‘清望’就是他的赫赫之功,名声即是功劳。”
贞德本忽然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那要是换你做这毽子,你落不落?”
贞晓兕托着腮,目光飘向院中那棵石榴树,枝头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晚风拂过她的鬓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想做制毽人——让毽子不必被踢来踢去,安安稳稳挂在树梢当盏彩灯。可惜……”她忽然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我如今只是鸿胪寺候选主簿,连毛还没长齐呢。”
贞德本掰了瓣石榴递过去,红宝石般的籽粒在夕照下晶莹剔透:“那就先长毛。来,吃籽补籽,日后做个不掉毛的吉祥物——最好把咱们贞家也缝进凌烟阁,让叔父我混个‘凌烟蹭饭使’。”
“扑哧——”贞晓兕笑出声,含着一口石榴籽含糊道,“放心,若真有那天,我定在紫宸门外给你支个摊子:‘凌烟阁门票,一百钱一张,买十送一,赠崔涣同款软垫!’”
叔侄俩的笑声惊起了石榴树上的雀鸟。晚风掠过,满树红果轻轻晃动,仿佛历史长河里那些忍不住笑场的官场毽子,还在枝头打着转儿。
十月十一御驾返京那日,贞晓兕奉命在鸿胪寺当值。她扶着廊柱远望承天门方向,听见路过的金吾卫低声议论:圣人连昭仪娘娘处的茶都没用,直奔兴庆宫议事...
她忽然觉得袖中的羊脂玉佩发烫。那个曾赠她清心明志的人,此刻正站在风暴中心。
三日后,诏书颁布时,贞晓兕正在抄录送往河西的文书。听到二字,她笔尖微顿,一滴墨落在二字上,迅速晕成黑斑。
她想起张守珪——去年此人来鸿胪寺述职时,曾指着西域图说:守边如驯鹰,饿则噬主,饱则远飏。如今这只鹰,终于要振翅西北。
闰九月最冷的那天,贞晓兕奉命往中书省送文书。在青琐门外,她撞见个意想不到的人——裴宽正在与属官交代事宜,玄色官袍下露出半旧革带,腰间却悬着崭新的金鱼袋。
裴判官。她敛衽为礼。
裴宽转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可是贞主簿?萧节帅前日来信,还问起鸿胪寺可有精通蕃语的年轻官员。
她心跳骤急,胃痛竟奇迹般平息。抬头时看见裴宽袖口露出的青丝绳结,忽然想起今早听到的传闻:这位新任判官离京时,将妻子所赠发丝缠在箭囊上。
下官...略通吐蕃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
裴宽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河西风沙大,不比长安早市的羊肉汤养人。说罢拱手离去,留下她怔在原地——他竟连她贪恋早市都知道?
当夜,贞晓兕取出萧嵩所赠玉佩,在灯下细看。温润的玉光里,她仿佛看见凉州城头的烽火,看见张守珪正在夯筑的城墙,看见裴宽案头的军册,也看见那个胃痛不止却心向河西的自己。
她铺开纸笔,胃脘仍隐隐作痛,但笔下却异常坚定:
臣闻萧节度开府纳士,愿效班昭续史之志...通蕃语,习边事,可译文书、参机宜...
写至二字时她顿了顿,将纸团揉碎重写。三更鼓响时,最终呈上的奏疏里只剩干练的一句:
鸿胪寺主簿贞晓兕,请随军文书往河西。
窗外忽然飘起小雪,她推开窗,看见皇城西北方向乌云翻涌。那个曾站在姑臧城头的美髯公,此刻或许正望着同样的星空。
胃还在痛,但心里那团火,终于找到了该烧往的方向。
半年后,贞晓兕在凉州节度使府的烛光下,为萧嵩翻译吐蕃密信时,总会想起那个雪夜。她已习惯河西的烤羊肉与煎胡饼,胃痛很久没犯了。
裴宽偶尔会来讨教蕃文,有次忽然说:那日青琐门外,节帅其实早看过你的考绩。
她磨墨的手微微一顿。
窗外传来筑城的号子声,那是张守珪在扩建关城。
风声里夹杂着牛仙客清点粮草的算盘声,郭虚己督修水渠的勘测声,而千里之外的长安,玄宗或许真能安眠了。只是不知他是否知道,那个曾被他忽略的七曜阁火灾的星象报告,如今正压在河西节度使府的案头——旁边是贞晓兕新译的《吐蕃气象谚语》。
历史在每个人心上都刻了道裂痕,但总有人能把裂缝补成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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