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荷花按照她母亲的要求，于九月二十八日回到了唐王庄老家。
离校前，她向班主任老师请了十天事假。请假时，她没敢说回家结婚， 而是说母亲患病住院。因为，在校学生不准结婚。
唐洪蛟夫妇为张罗唐荷花的婚事，也向厂长请了两天假，于二十九日傍晚，回到老家。
本家族里几位辈分高的男性年长人，先后两次聚到她家，与她母亲和哥哥商量她出嫁的有关事宜。
几位婶子、大娘、嫂子，不断出入她家，帮她整理嫁衣、被褥等物品， 做一些具体事情。
哥哥唐洪蛟又是打扫院子，又是拾掇屋子，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嫂子常梅红指导她选定结婚那天的穿戴和发型。
转眼到了九月三十日晚上，明天就是她的出嫁之日。到晚上十点多钟， 来帮忙的族人陆续回家了。家里除她之外，只有母亲、哥哥、嫂子和二嫂了。
母亲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坐在她身旁。
母亲看了看她，低声慢语地说道：“荷花，你长大了，明天你的婆家就来娶你，我有话对你说。”
“妈，不结婚真的不行吗? 我好害怕！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唐荷花打断母亲的话，再次祈求母亲，好像直到现在，在她结婚不结婚的问题上， 还有商量的余地。
“傻闺女，别说傻话嘞，哪有不出嫁的闺女? 到现在还说这傻话? ” 母亲斥责道。
“可是，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不想离开这个家。”她看着母亲说。
“不愿意也不行！女儿都不愿意离开娘，都不想离开娘家，可到最后， 都得离开娘，都得离开娘家，谁家的闺女都是这样！”母亲语气坚定地说道。
唐荷花没有再说什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孩子，明天你就出嫁，女儿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母亲停顿了一 下，接着又说，“婆家与娘家不一样！你到了婆家，要勤谨，要孝敬公婆， 伺候好丈夫，和睦邻里，做个好媳妇。”
唐荷花蹙了一下眉头，没有出声。
“妮，做女人，一辈子不容易！找婆家与第二次投胎差不多！生孩子跟过鬼门关一样！”母亲停顿片刻，接着说：“女人，出嫁前靠父母，出嫁后靠丈夫， 到晚年还得靠孩子！还好，你有福，找了个好婆家、好丈夫，以后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别牵挂我，我有你哥、你嫂接济照顾哩。”
这是母亲在她出嫁之前，对她作的最后嘱咐，她听了似懂非懂。
唐荷花从母亲的房间刚走进自己的闺房，就看见嫂子常梅红和二嫂抬着半大盆热水进来了。
她们把大盆放到地上，二嫂就开言了：“妹妹，快来，这水不热不凉正好，洗澡吧。”
二嫂是唐荷花的亲堂哥唐洪涛的媳妇，今年三十二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平日里，二嫂三天两头往她家跑，两家人血缘关系近心也近， 就像一家人一样，说话办事都很随便。二嫂性格开朗，能说会道，爱说爱笑， 爱开玩笑，心眼特别好，街坊邻居都喜欢二嫂，荷花也很喜欢二嫂，有啥话都好给二嫂说说。
“二嫂，人为啥非得结婚，不结婚不行吗? ”她问二嫂。
“傻妹妹，要不兴结婚，你二哥能有媳妇? 我咋当你的二嫂? 你咋会有侄子?”二嫂笑笑说，“妹妹，人都是这样，女人谁不结婚? ”
“不结婚有啥不好? 二嫂，我好害怕！真不想结婚。”她对二嫂说。
“你听听，这算啥话? 你是咋啦? 人家一提结婚就高兴得合不上嘴， 你却尽说傻话；结婚有啥害怕的? 结婚前害怕，事大事小，到跟前就了，谁不知道，就那回事儿，不用怕！”二嫂停顿片刻，又说，“中国人要是都不结婚，我们的大中国不就完了，全世界的人要是都不结婚，人类不就灭绝了，不结婚怎么能行呢?！”
唐荷花站在床边发呆，好像在品味二嫂的话。
二嫂见她站着不动，就看着她说：“来吧，妹妹，好好洗洗，洗干净点， 明天就不是你一个人睡了，就有一个人陪着你睡觉了。”
“二嫂！”唐荷花脸红了，喊了一声二嫂，想止住二嫂的话。
“怎么了，不是吗? ”二嫂笑了笑，反问道。
嫂子常梅红插话道：“她还不好意思哩。”
“有啥不好意思的? 人嘛，都清楚是咋回事儿！女人谁不是这样！我们也做过黄花大闺女，出嫁做媳妇后，啥都明白了，再没有不好意思这一说了。我们都是过来人，我们清楚。”二嫂说这些话，看似是对常梅红说的， 但实际是让唐荷花听的。
“荷花，一会儿水就凉了，快来吧，俺俩帮你洗洗，给你搓搓身子。” 嫂子常梅红催促道。
“不，不，我自己洗就行，你们回去歇着吧。”她不让她们帮自己洗澡。
“你不让俺俩帮你洗也行，明天晚上让他给你洗吧，他洗得好，搓着舒服。”二嫂说完，自己哧哧笑了。
“二嫂！”唐荷花又喊了一声二嫂，意思是不让她再说了。
“妹妹，你是学医的大学生，有些事一说你就明白，现在你还不十分清楚结婚是咋回事儿，过几天，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二嫂诡谲一笑，又咬着她的耳朵低声说，“这几天，你要听你女婿的话，他要做什么，你就顺着他，尤其是在新婚之夜。”
“二嫂，别再说嘞。”唐荷花的脸一下子红了，赶忙制止二嫂，怕她再说什么。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关上门洗吧，那俺俩走啦。”二嫂拉起嫂子就往外走，临到门口时，二嫂又转过头来，“桌子下边是两暖瓶开水， 要是盆里的水凉了，就加点热水；你千万别感冒喽。”
唐荷花洗完澡时，夜已经很深了。她拉灭电灯，看看母亲的窗户，母亲的窗户已经黑了。再看看哥嫂的房间，他们的房间里也没有了灯光。院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母亲和哥嫂已经休息，二嫂也回她家了。
大地在沉睡，人们已进入梦乡，按说，她也该休息了，可是，她毫无睡意。
她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环视着她的闺房。多么熟悉的环境，多么温馨的地方，衣柜、桌椅、暖瓶、茶具样样可爱，衣服、围巾、窗帘、被子件件漂亮，连空气也格外清新香甜。她在这里生活多年，对这里十分留恋。
她的目光停留在床头摆放的一双新鞋上。这是母亲和二嫂，最近为她赶做的鞋，是让她结婚那天穿的。
彰阳地区有一种风俗习惯，女儿出嫁时要穿一双新鞋，象征着以后就要走自己的新路了。这双鞋，本是一双普通的布鞋，但是，它不同于以前的任何一双鞋，它有着特殊的含义。
她凝视着这双鞋，想了很多很多。她想到，明天她穿上这双鞋，走出闺房，跨过院门槛，就算出嫁了。这一步迈出去，从此，这里不再是她的家， 充其量是她的娘家，这一步太重要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一步，有着重要而深远的意义！女人为什么必须找婆家? 母亲说得好，女儿找婆家如同第二次投胎，一旦入错门，就得吃苦受罪，受欺受气，没有好日子过， 一辈子都熬不出来。咳，做女人好悲哀，下辈子坚决不做女人。
她一想到明天，就恐惧忧愁。明天将怎样度过? 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预测不到。
二嫂刚才说的那些话又在她耳畔响起。明天黄河东就成了她的合法丈夫，明晚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与她睡在一张床上，明天晚上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 黄河东不会放过她，她该如何应对黄河东? 她尽管主意已定，想了很多办法，然而，这些办法能否奏效? 她心里没谱。
一想起黄河东，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黄河西。她在心里问，河西哥哥，你现在何处? 你在干什么? 是不是已经入睡? 你今夜会不会做梦? 你忘了没有，我告诉过你，明天我就成了别人的新娘，你后悔不后悔那天的事儿? 你为什么不把我要喽? 如今，你虽然成了我的哥哥，但我心里清楚， 我爱的是你，你也很爱我，因为你爱我但无法娶我，才与我结拜成兄妹， 这是既爱我，又怕伤害我，又舍不得我的表现，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前几天，在旅馆里，我已经告诉了你，我写信让你去，就是想在我结婚之前， 把我的女儿身献给你，不让别人玷污我！我把我的囫囵身子给你，能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你如果那天把我要了，以后我走到哪里就无所谓了。现在， 我们成了义兄妹，尽管我明天就结婚，明天晚上他就在我身边睡觉，但是， 你放心，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男人，我永远为你留着， 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为你保管好我自己。为此，我不怕挨打挨骂，能忍受任何折磨，不怕付出任何代价，我宁肯玉碎，也不求瓦全。你我今生不能做夫妻，来世一定要做夫妻。
她又拿出黄河西送给她的茶缸和笔记本，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爱屋及乌，睹物思人，更加思念黄河西了。
远处传来鸡叫的声音，她抬头看看窗外，窗外夜空迷蒙，院子里一片模糊。她把目光收回到室内，闺房里灯光明亮，茶缸、笔记本、新鞋和澡盆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着这几样东西，这几样东西也看着她，她觉得， 茶缸和笔记本想把她留下来，而新鞋和洗澡盆则催着她走。
阵阵凉意袭来，她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该上床休息了，不然的话， 很快就会天亮，接着就会有本家族的人来帮忙。
尽管夜已很深，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脑海里思绪万千，一会儿浮现出黄河东的影子，一会儿又浮现出黄河西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山崖上，正欲寻路下山，却一脚踩空，一头跌进万丈深谷，谷底有一个燃烧着大火的深坑，她正巧掉在火坑里。她心想，这下完了，一定会被烧死，再也见不到河西哥哥了。于是，她哭着大声呼喊：“哥哥， 河西，快来救我！”她被吓醒了，睁眼一看，她仍在她的闺房，还躺在床上。 啊，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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