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心灰意冷，神情沮丧，一连七天没出门，不愿见人，怕被问起下岗的事没啥说，嫌丢人伤脸。
在家里，他很少说话，也不好好吃饭，白天坐后睡，睡后坐；到晚上很难入眠。
任留芳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为儿子的遭遇暗骂马万里不仁不义，怨恨门店经理市侩无情。同时，也怕儿子一时想不开，万一出什么意外。
黄金生只是摇头叹气，既没有责怪儿子，也没有怨恨他人。
刘俊虹还好，虽然满腹忧愁，但没有充分表露。她见丈夫黄河东垂头丧气，公公唉声叹气，婆婆愤愤不平，怨天尤人，便尽量照顾好四岁的儿子，仍按时上下班，下班回家主动进厨房做饭，还主动拾掇家务。
黄河东下岗的头两天，王为国、魏国忠、祝光明、贾有志等，来家看望黄河东，并对他安慰了一番；宫殿柱、武卫东也前来安慰。他们想叫黄河东出去喝酒，但被他谢绝了。
王为国、魏国忠等同学看望他的时候，说了一些开导他的话。
他记得，王为国这样说：“河东，下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光我们华凯县就有一千多名下岗职工，这年头，说不定轮到谁下岗哩，弄不好，我和国忠、光明、有志，时间不长也得下岗，咋啦? 我们下岗就不活了? ”
魏国忠这样说：“河东，你要挺住，谁能一直坐顺风船? 你现在上有双亲，他们的岁数也都不小了；下有四岁的儿子，你媳妇这么懂事儿，你是一家人的支柱，千万不能一蹶不振啊！”
祝光明这样说：“我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看，时间不长我就得下岗，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恁多下岗职工，他们能活我们就不能活? ”
贾有志这样说：“河东，我早晚也得下岗，下岗后我就回老家种地去，说不定比当个工人还强哩。”
黄河东听了他们的话，觉得有一定道理，心里产生了一丝温暖；但他转而又想，事情没搁在你们身上，现在你们没有体会，不知道下岗的滋味， 下岗后丢人伤脸不说，以后生活怎么办?
他在家憋闷的几天里，黄河西、秦志帅、任朝阳、史向前没来看他， 也没听到他们让谁带话问候。黄河东想，读高中的时候，我与他们互不甩乎； 高中毕业那天喝酒时，我与他们争吵得最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谁知道能有今天呀，这下该他们说风凉话哩，反过来又该他们下眼看我哩，只怪我以前太轻狂，把话说得太过头了。
黄河东仍在家憋闷着。
他下岗的第九天，吃过晚饭，任留芳看着四岁的孙子黄佳栋，刘俊虹和黄河东在他们的卧室里说话。
刘俊虹看着黄河东说：“河东，你不能这样消沉，再说，这样一直在家生闷气，也没什么用啊！”
黄河东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幽幽地说：“我觉得怪丢人，我有十几个同学在县城工作，为什么他们都没下岗，唯独我下岗呢? ”
“河东，下岗是企业改革、裁减人员造成的，不过，你想过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是不是在你自己身上也找找原因? ” 刘俊虹心平气和地说。
“我爸不是局长了，如果我爸还在台上，我肯定不会下岗。” 黄河东抱怨道。
“有这种可能！不过，谁能当一辈子局长? 你下岗，难道没有一点儿自身的原因? ” 刘俊虹进一步提醒道。
“这几天，我苦思冥想，认识到，我以前浪荡惯了，从远处说，在初中、高中里，没好好用功，没能考上大学；从近处讲，工作懒散，只注意拉关系，无一技之长，没有实际工作能力，这可能是我下岗的自身原因吧。” 黄河东羞愧地说。
刘俊虹微笑着说：“你能认识到就好。”
“现在，我已经三十岁出头了，早过了考大学的年龄，再说，上大学兴考试，我学习不好，也根本考不上。” 黄河东自艾自怨地说。
“谁叫你再去考大学? ” 她反问。
“我丢了饭碗，成了一个无用之人，这下子算完了！” 他讪讪地说。
“河东，你不要这样悲观！你下岗了，还有我哩！还有我们的儿子哩。” 她顿了顿，“你上有父母，下有儿子，总得继续生活下去吧！”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得让妻子、父母养活，真丢人！”他嗫嚅着说。停了片刻，又愧疚地说：“我对不起你和父母，谁知道学习恁重要呀！”
“河东，你别再自责了，人，谁没有受挫折的时候，关键是能不能跨过眼前的坎，跌倒了能不能爬起来。” 她看看他说，“我们是夫妻，是命运共同体，应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现在你有难了，我与你共同担，我嫁给你的时候就说了，我没打算享你的福，但能跟你共患难，你就是要饭，我也不会嫌弃你。”
黄河东看看妻子，心存感激，由衷地说：“你真是一个好妻子，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俊虹，三十一岁，中等师范毕业，是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其父是一位中学教师，其母是一位小学教师；她中等身材，相貌姣好，性格温和，思维敏锐，处事灵活，尊老爱幼，善交朋友，小时候爱听故事，长大爱看文学书籍，毕业后在城关镇梨园村当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师；那年，黄河东与唐荷花离婚后，经人介绍，与黄河东结婚；婚后，她孝敬公婆，家庭和睦， 夫妻感情虽说不上恩爱有加，但也算差强人意；前几年，她生下一子，给黄家带来不少欢乐。
“河东，上大学固然好，但，没上大学的人也能活，你才三十岁出头，今后的路还长，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你还得振作起来，只要努力，生存的空间还是很大的，这年头，还能饿死人? 况且，政府对下岗职工也很关心，就业创业的机会很多；你不要一直待在家里，下岗虽不是啥光荣事儿，但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儿，有啥怕见人的? 出去转转，了解了解情况， 看下一步干点儿啥好，自己干能锻炼人，未必不是好事儿！” 刘俊虹对他既开导又鼓励。
“你说的有道理！”黄河东脸上的愁云变淡，沉吟道，“明天我就出门去转转。”
“好，这几天，我给你做好吃的。” 刘俊虹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翌日，上午十点多钟，黄河东出门转悠。
他觉得，父母和妻子的话有道理，不能一直在家憋着生闷气，得找点合适的事干。
他要打听打听，有没有单位招工，有没有什么项目适合他做。
大街上已很热闹，人来人往；不时有客车、货车经过；街道两边摆满 了卖服装、鞋帽、日用品之类的小摊；十字街广场的西北角和东南角，分别有一溜卖烧鸡、灌肠、羊肉、猪蹄的餐车和水果摊；有人东张西望，有人行色匆匆，有人走走停停，有人与同伴边走边说，有人在摊前讨价还价，有人骑着自行车摇着铃铛穿行在行人之间。
黄河东特别留意“小广告”和“好消息”上的内容，想从中发现商机。 他走走停停，停停看看，不知不觉转到了十字街广场的西北角。
他站在餐车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买猪蹄、买灌肠的人比较多，便也买了两个猪蹄和两节灌肠，想带回家研究一下色泽和口感，看看下一步能不能做这方面的生意。
当他经过卖羊肉的餐车时，见有两个人正买羊肉，他便停下脚步，想看看情况。
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家的羊肉色好味香，便想，如果这个卖羊肉的也卖猪蹄就好了，那我就再买两个猪蹄，以便对两家的猪蹄做比较。 他想到这里，便对着卖羊肉的人问道：“老板，你有没有猪蹄? ”
卖羊肉的男子看了一眼他手里提的猪蹄，脸唰一下黑了，白了他一眼， 没吭声。
黄河东又问：“欸，你卖不卖猪蹄? ”
卖羊肉的男子怒容满面，狠狠瞪了他一眼，仍没吭声。
“你这个人真稀罕，问你两次你都不吭，就你这态度，咋做买卖? ” 黄河东不耐烦地说。
蓦地，卖羊肉的男子跳到他跟前，大锤一样的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说： “我看你今天是欠揍，我非打扁你不可！”
他惊愕得脸色骤然变黄，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我咋啦? 你为啥要揍我? ”
卖羊肉的男子转过头，用手指了指餐车上挂着的一块清真标志牌，说： “你瞎种呃? 还是故意找事儿? ”
黄河东一看到清真标志牌，便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犯了大忌，手里提着猪蹄、灌肠，向卖羊肉的穆斯林买猪蹄，那不挨揍才怪哩，不怨人家发怒， 而是自己一时犯浑，也可能是因为下岗气糊涂了。
“大哥，怨我了，我没看见，真没看见，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向你赔礼道歉。” 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马上面带微笑，好声好气地说。他见他没说什么，马上又说：“我要一斤熟羊肉吧。”
卖羊肉的男子脸色好转了一些，仍不吭，用刀切一块羊肉，称了称， 扔到肉墩上，没好气地说：“一斤二两！”
“行，一斤二两就一斤二两吧，我要。” 黄河东说着，赶紧掏钱。他付过钱，赶快溜了。
他走着想，我咋恁倒霉，要是今天挨了揍，才丢人现眼哩！咳，人要是倒霉喽，喝凉水也塞牙，穿着道袍也能遇见鬼，这都是下岗带来的晦气吧。 他为自己刚才的粗鲁而自责，同时，也为自己的灵活机智而欣慰。他不敢想象，他要是不买羊肉，他今天的下场该是怎样。
大街上的人又多了一些，特别是骑自行车的人明显增多，他知道，现在是中午下班下学的时候了。他怕遇见熟人，便尽可能靠墙根走。
黄河东提着东西，走在西大街上，一抬头，无意间看见韩乾坤骑着自行车，戴着墨镜嗖嗖地过来了，还没等他转过脸去，韩乾坤已经骑过去了。 他不知道韩乾坤看见他了没有，是根本没看见? 还是看见了也不搭理? 咳，就这样的把兄弟? 真不是东西！脸变得真快！
韩乾坤刚过去，任朝阳的身影就出现了。任朝阳是县委大院的干部，自己是一个下岗工人，他自愧不如，怕任朝阳看见他，便赶紧转过脸去，低着头往前走。
前方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他走近后抬头一瞅，哦，原来是城关镇的计划生育宣传车，看到“城关镇”三个字，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黄河西。 他已听说，黄河西成了城关镇镇长，这是他以前根本没有预料到的。
他觉得，他比别人矮一头，低一节，脸上无光，自惭形秽；现在很多人都瞧不起他，过去的朋友变得冷漠。
他再没有抬头看人，一直低头走路。
自卑感油然而生，他在心里说，同学们都在忙碌，而我却下岗失业了，成了闲人，被社会淘汰，悔不该当初不刻苦学习，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不好好学习呢? 如果从小就好好学习，也不致于有现在的难堪！如果能重来，一定也好好学习！他现在十分后悔当年没有好好学习，可是，现在再后悔也白搭了！只可惜，世上有卖膏药的，也有卖眼药的，却没有卖后悔药的，人生之路是条单行道，只有实拍没有彩排，走过去不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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