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慎之话虽然说得轻慢,却也不真觉得这位浮家小纨绔能称自己一句世叔,甫一听闻,便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要隐没进星沙幔的阴影里去了。
能被称为世叔的人矜持而闲适地靠坐在圈椅里,慢条斯理地擦完最后一根手指。
南行知并不对石慎之这时灵时不灵的情商发表什么意见,当浮刹出现的时候,他就没有和石慎之凑合交谈的意愿了。
浮刹虽然妾身未明,却也是实在的嫡系,总好过一个分家家主。
“那可真是不得了。”
南行知将布巾放下,仿木纹的台面上氤出一小块湿印。
“这位桐管事当年应该是浮老先生很看重的手下吧。”
他靠在椅背上,用脚尖挑起地上那张脸看了看,然后撇撇嘴角,厌弃地将那张脸蹬开了。
还不忘在桐茂铮的前襟上蹭了蹭脚尖——
多年养尊处优,苍老的管事早就失却了自我管控,汗珠沿着额头鬓角滚落,甚至滴在这位大贵胄家主昂贵的鞋面上。
“不然怎么能让世侄抄上足足两遍家规呢?”
汗珠被物归原主,南行知也没有将脚挪开,而是顺势放在了桐茂铮身上,理直气壮将这位叛臣当做了足几。
他当然可以理直气壮。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一种恩赏。
作为罗浮顶级世家的家主,哪怕是在小贵胄中,也多的是人愿意为这位家主垫脚,若在往常,叛臣可着实排不上号。
“不。”
浮刹嫌弃又牙疼地啧了一声,靠坐在案台上。
“准确来说,虽然是他害的,但那两遍家规都不是为他抄的。”
南行知端起茶盏,作势啜饮前先挑了挑眉。
“愿闻其详。”
浮刹也没卖关子,抄起案台上的一把长钳子,撩起了桐茂铮的裤腿——
露出一条柔而无骨,皱而弹动的腿。
或者说比起腿更像什么肉虫的东西。
“【灵芝疫】,我已经见过了,然后呢?”南行知觉得有点恶心,却不太想表现出来,只默默将还没沾唇的茶盏又放下,“我记得这是你们家这十年才弄出来的东西吧?”
“据我所知,这位陌管事可在十几年前就在丹州深耕了。”
“时间恐怕对不上吧。”
“对不上,就是最大的对得上了,”浮刹耸耸肩,“【灵芝疫】自开发成功至今,记录在案的只被使用过四回,散出去四枚【疫种】,我知道的有三枚。”
“最早的一枚尚不可查,或者说我族里不让我查。”
“第三枚,是曜青的某知名不具策士购置的,被用在了舍身营的军侯疏微身上。”
“最近的第四枚,就是世叔您购置的,前几日用在了在牧司砧身上……我不就是为了护送【疫种】才来到这儿的吗?”
浮刹指指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世叔您猜,第二枚【疫种】是谁用了呢?”
他自问自答:“对咯,就是我呀。”
“我将那枚【疫种】,亲自砸进了那个杂种的膝盖骨里。”
“当啷”一声,长柄钳被扔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土的绸布裤腿轻飘飘地落回那畸形的腿上,紧随而来的是踏在上面的脚。
浮刹低头,望着满脸恐惧甚于疼痛的桐茂铮:“可是叛徒,你告诉我,那枚生长了不到十年的【疫种】……”
“为什么现在会在你一个死了十几年的老东西腿上啊!”
“难道说,”浮刹咬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桐生那个杂种……”
“他也在丹州吗?”
小浮石兽皮靴施加着力道,隔着衣料将肉质的腿碾得吱嘎作响。
浮刹的脸色更加阴沉。
“你们父子相见了?”
“咳…咳。”南行知清了清嗓子,在浮刹彻底失控前打断了他,“是我所知的那个桐生吗?”
【葛花】的培养并不容易,资材耗费颇多,所以备选的根苗在进入秘密洞天培养之前会先被各家预购,主家们也会部分承担根苗们的培养费用,并参与其中。
根苗们虽然都是资质上佳的褐夫孩童,但人的潜力不可一概而论,预购的价码也并不相同,根苗中最优秀的那些,价格也格外高昂。
高昂到认购的家主们都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比如后来成为了【青铜流屏】的明缘。
比如认购阶段被浮家反悔自留的桐生。
“是啊,就是桐生。”
浮刹的牙咬得更紧了:“就是那个得我恩赦才不必去当【葛花】的桐生。”
“我向我父亲讨要了他,免了他去熊山受磋磨,后来更是允他跟在我身边,做我日后的随侍……”
“结果让他苦着一张脸跑去黉学卖弄,最后居然搭上了水家小姐,借势逃走了。”
“害我被罚了一遍家规,连着讨要他被罚的那一次,足足抄了两遍。”
“恩将仇报的东西。”
南行知面上不显,心里啧了一声。
浮兄倒是宠爱他这个幼子。
凡是被标上价码的根苗,都是默认要被放出来的,当年桐生的价码比明缘还高,早早被数家争夺,结果因为浮刹一句想要就自留了下来。
虽然默认不等于明规,反悔却也是相当坏规矩的行为。
坏浮家的规矩,伤世交的颜面。
结果只是被罚抄了一遍家规吗?
后来浮刹驭下无术,让桐生跑了,居然也只是再抄一遍?
自罚三杯是吧!
还任由浮刹动用昂贵的【疫种】去对付桐生……
浮刹不知道第一枚用在哪儿,南行知可是知道的。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六御司官,战功赫赫的军侯相比,一个叛逃的家臣……
可当真算得上牛刀杀鸡了。
南行知只觉得一阵牙酸。
“那你可得小心点。”
“水家小姐如今也在丹州,倘若桐生和她接上头,你家得有大麻烦。”
“如今的水家,可不是之前的水家了。”
浮刹却一摆手:“不可能。”
“那家伙拧巴得很,当年水家出事他没伸出援手,如今怎么有脸面去见人?”
“况且【灵芝疫】没那么好根除,就算这狗东西……”浮刹踢了一脚桐茂铮,“父爱大发,渡到了自己身上,剩下的残余也够那家伙喝一壶。”
“苟延残喘罢了。”
“一具行将腐朽的残躯,一个受恩不还的故人,怎么敢去见当年的心上人的?”
南行知挑眉。
“世侄怎么知道那是他的心上人的?”
“莫非……”
这个莫非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浮刹的脸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猪肝色。
答案显然不言而喻。
“怪不得世侄要用【疫种】去对付桐生呢……”
只有情敌,才会这么敏感。
“夺妻之恨,是该恨一恨的哈。”
浮家默许,想必当年也确实有与水家结亲的意思吧。
浮刹瓮声瓮气:“他活该!”
“谁让他敢肖想些不该想的东西!”
水间多好啊,漂亮温柔,善良高贵,像一弯挂在天上的明月,皎洁而不刺眼,又可亲可敬,像近在咫尺的水中月,合掌便有捧在手心的可能。
当年喜欢水间的也不止他一个,倘若输给其他家的小子也就算了……
凭什么桐生一个家臣之子能得她青睐,连水家都因此给浮家施压。
他对桐生的打压,成了桐生的助力了!
我不恨明月不独照我。
可明月为何不照你我,去照沟渠啊!
凭什么啊!
当年的小男孩破了大防,如今的青年人也破了大防。
浮刹恨得牙痒痒,一脚将桐茂铮踢晕过去,他还不满意,又踹了好几脚。
要不是桐茂铮当年假死,桐生根本就不会成为【葛花】的备选根苗,也就不会被他看中带进黉学,就更遇不上水间!
他老母的,都是这老东西的错!
暮春温暖的夜风突然变冷了。
一片雪花从盛怒的浮刹面前飘过。
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什……?”
南行知本端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浮刹殴打桐茂铮,却被突然的雪花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着雪花看去,只见那些精巧的六棱飞花纷纷飘进帷幔,落在桌上小满的鼻尖,许久不曾消融。
和错愕的浮刹对视一眼,南行知干笑两声:“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冤屈……?”
不然怎么六月啊不,五月飞雪啊!
虽然他们也不在乎就是了。
但有人在乎。
席卷而来的雪花中,不久前还在被讨论的剑客,鬼魅般出现在了楼阁里。
虎帐风霆肃,龙旗日月舒。
错金雷霆,如日在野。
长剑穿胸而过。
嘀嗒,嘀嗒。
赤色的血顺着剑尖滴落在温润的柚木地板上,炸成朵朵鲜红的花。
“真恶心。”
少年人清越而不辨性别的声音响起,语气平淡,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厌恶。
“你自己嫉妒做的恶事,却要装作是因为别人,真恶心。”
就像大唐倾覆,天下焦土,不去怪君王的昏庸,不去怪叛贼的野心,却要怪杨妃鬓边一缕斜红,盘中一颗荔枝一样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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