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陪着王建国从农业合作社大锅饭食堂出来时，暮色早漫过东山的山头，把黛色的山影晕成了模糊的轮廓。晚风裹着山间松针与泥土的凉润吹过来，许前进下意识攥了攥搭在胳膊上的薄外套，伸手往舅舅肩头递：“舅舅，披上点，山里夜风吹着刺骨。”
王建国接过外套，指尖触到布料上还留着的体温，他慢慢往肩上搭，脚步放得极缓，喉间还带着饭菜的余味：“刚才那炖土鸡，肉炖得一抿就化，汤里还飘着香菇的香，跟我二十多岁在村里娶你妗子时，炖的那锅一个味儿。”
许前进听着就笑，伸手虚扶在舅舅肘弯——王建国的胳膊比去年又瘦了些，隔着衣料能摸到骨头的轮廓。两人顺着景区旁的石板路往停车处走，石板缝里长着的青苔被夜露浸得发滑，身后跟着妗子小叶和三个表弟，妗子手里攥着个布袋子，装着刚才食堂打包的蒸南瓜，三个表弟勾肩搭背，还在小声争论下午看见的瀑布到底有多高。
路边的路灯次第亮了，暖黄的光透过灯罩洒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在石板路上叠成一团。偶尔有晚归的游客从身边经过，有人手里拎着景区买的山货，有人还在念叨着没看完的风景，脚步声、说笑声混着远处商铺收摊的卷帘门声，把夜晚的东山衬得格外热闹。
“舅舅，您觉得这大锅饭的菜怎么样？”许前进想起刚才吃饭时，舅舅把炖土鸡的汤浇在馒头上，吃得连汤汁都没剩，忍不住问了句。
“不错不错，太不错了！”王建国的头点得像拨浪鼓，语气里满是满足，“尤其是那道蒸南瓜，甜得发糯，还有清炒小白菜，嚼着带股子生脆的鲜气，都是当年的老味道。想当年在村里，只有过年才能杀只鸡，南瓜得留着当口粮，哪像现在，在景区食堂就能随便吃，还不用自己烧火。”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脚，眼神飘向远处隐在夜色里的山影，声音轻了些，还带着点怅然：“可惜啊，我已经老了。去年还能自己夹菜，今年得你妗子帮我挑鱼刺；以前看报纸不用戴眼镜，现在连手机上的字都得凑到跟前才看清。再也回不到当年那个能扛着锄头下地、能跟小伙子们比着爬山的年纪了。”
许前进听着这话，心里也泛起一阵酸。他能够感觉得到，舅舅当年肯定是村里最壮实的汉子，春天带着大伙在田里插秧，裤脚卷到膝盖，泥水溅满了腿也不在乎；秋天扛着粮袋往家里走，一袋粮食压在肩上，脚步还稳得很；冬天天不亮就去山里砍柴，回来时背上的柴捆比他人还高，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现在，舅舅的背驼了，走路得慢慢挪，连上下台阶都要扶着扶手，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舅舅，您别总天天想着以前，也别总说自己老了。”许前进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王建国，眼神里满是诚恳，“如果人人都不老，都停留在一个年纪，那村里的小孩怎么长大？地里的庄稼怎么一茬接一茬长？万物怎么更新换代啊？您看这东山，春天漫山的野花能开遍坡，夏天的溪水能凉透脚，秋天的枫叶红得像火，冬天的雪能盖满山头，一年年循环，不就是因为有新的变化吗？人也一样，老了有老了的活法，现在能陪着妗子逛逛景区，吃点顺口的菜，看着我们这些小辈好好的，不也挺好的？”
王建国盯着许先进看了会儿，先是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孩子，你这话说得颇深啊，比我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想得还明白。”他抬手拍了拍许先进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着许先进的皮肤，语气里多了点释然，“你说得对，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就像春去春来，花开花落，万物都是这样来回循环的。以前总觉得老了就是没用了，可现在想想，能看着你从村里的毛头小子，变成能扛事的合作社带头人；能看着葫芦湾的土路变成水泥路，能看着东山变成这么美的景区，我这一辈子，也算是没白活。”
“可不是嘛。”许前进也笑了，扶着舅舅继续往前走，脚步放得更缓了些，“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眼下的日子。您看今天，咱们一家人一起逛景区，一起吃大锅饭，您跟妗子笑得那么开心，这不就是最好的日子吗？以后有空，我再带您和妗子来，春天看山上的野桃花，夏天去瀑布边吹凉风，秋天摘山里的野栗子，冬天看满山的雪景，把东山的四季都看遍，把以前没享过的福都补上。”
王建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亮的灯，连连点头：“好啊好啊，那我可就等着了！我还得好好活着，等着看东山的春天到底有多美。”他转头朝身后喊：“老婆子，听见没？前进说以后带咱们来看东山的四季，咱们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好好享受这好日子！”
妗子正跟二表弟说着话，听见喊声连忙应：“听见了吧，都听见了！你啊，就别总瞎感慨了，好好跟着前进学，以后有的是机会看风景，急啥？”
三个表弟也凑了过来，大表弟笑着说：“爹，以后我也陪您来！我知道东山后山有片野杏花，春天开得可好看了，还有山脚下的野草莓，甜得很，到时候我给您当向导，保证带您去最好看的地方。”
“还有我还有我！”三表弟蹦蹦跳跳地凑过来，手里还举着个刚买的小灯笼，“我会用手机拍照，到时候给您和娘拍好多好看的照片，洗出来贴在相册里，您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还能跟邻居们显摆显摆！”
王建国被几个小辈围着，笑得合不拢嘴，刚才那点怅然早就没了踪影。晚风轻轻吹着，带着山间草木的清香，路灯的光洒在每个人身上，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温暖又明亮。许前进看着舅舅眼角的笑纹，心里也暖暖的——其实日子不用追求多轰轰烈烈，像这样陪着亲人，唠唠家常，看着身边的人都开开心心的，珍惜眼下的每一刻，就是最好的生活。
走到停车场的地方时，许和平的车早就停在那儿了，车灯还亮着，像两盏暖融融的灯。许和平看见几人过来，连忙推开车门跑过来，伸手扶着王建国：“舅姥爷，妗姥姥，爹，快上车，外面风大，别冻着了。”
“你咋不过去吃饭啊和平？”王建国关切的问道，许和平解释道，“我在厂里吃了舅姥爷，现在就送你们回家！”
王建国被许前进和许和平一左一右扶着上了车，坐定后还在跟妗子念叨：“今天这饭吃得香，这景看得也舒心，以后真得常来。下次来，咱们得早点来，把上午没看完的景点都逛遍。”
许前进坐在副驾驶上，听着舅舅的话，转头看向窗外。夜色中的东山静了下来，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偶尔有几声虫鸣从窗外传来，更显宁静。他想起舅舅刚才说的“珍惜眼下”，忍不住在心里点头——是啊，不管岁月怎么变，不管人怎么老，只要身边的亲人都在，能一起吃顿热饭，能一起看遍想看的风景，能一起唠唠家常，就是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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