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进城定是要挨个仔细接受盘查的，城门口处戒备森严，严睦方随着排队的人流缓慢前进，他一边挪动步子一边抬头向上看去，这些百姓当然不会知道，在那些肉眼难以辨认的暗处，有多少支蓄势待发的箭矢正对着他们闪着寒光。
“主子，”严岐凑过来，示意严睦方朝城门口看，州卫军正举着纸张挨个对脸筛查，“瞧这架势，罗义的通缉令该是已经到了苍州。”
可严睦方却摇摇头，罗义烧的是陵州曹家军又不是苍州，苍州既已自立门户，抓罗义又有什么用？
罗义排在后面，被银翘和半夏一左一右扶着，此时不免有些心虚发抖，汗从他后脖根儿流进脊背里，像是一条条虫子爬过，留下一片寒凉。
穆七方和洛悠然因着穆家的关系，已经平安入了城。现下轮到了严睦方，只见那兵士将宣纸凑近了他的脸，来回扫视了几眼，又有些不确定地凑近了左右瞧，最后将纸张直接团皱了踹进怀里道：“来人！抓起来！”
严岐忙上前赔笑道：“军爷，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为何要抓我家大哥？”
此时严睦方已经被一个小队的兵力围了起来，那为首的兵士看了严岐一眼：“你大哥？”
“哎，是是是——”
“一起带走！”那兵士头也不回地吩咐。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严睦方被押着经过洛悠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洛悠然不觉朝严睦方迈了半步又停下，桑木抓着洛悠然的胳膊小声道：“主子，别担心。”
洛悠然回过头有些怔愣，又有些疑惑，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迈出那半步。
严睦方和严岐被人一路押着到了苍州衙署，左拐右拐绕过行政区由南向北往内部深入，严睦方和严岐对视了一眼，苍州州卫军抓了人一不升堂，二不下狱，扯着直奔一州知州的住处去，这是什么道理？
还没等二人想明白，崔生生熟悉的少年音就从由远及近而来：“严大哥！”
严睦方怀疑自己幻听了，语气带着些质疑般的确认：“崔生生？”
此时押着他们的州卫军已经松了手，各自朝严睦方行了礼，为首的留了一句“多有得罪”便走了。
崔生生连忙拉着严睦方的胳膊往院内去：“我爹等你好久了，快进来！”
严睦方这回彻底懵了，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老师怎么在苍州？难不成……”
“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还是等进去了听我爹亲口给你说吧。”
而自己被自己吓够呛的罗义，就这样被两人扶着一路顺利进了城，压根儿没有官兵理他。倒是在穆府门口被拦了一道，穆七方懒得跟这些个家丁扯皮，干脆坐在门口台阶上抽起了烟袋锅，等他们去通传。
穆七方已经几十年没有回过穆府了，他对这个家没什么好印象，也不知道这次回来该怎么面对穆氏老太爷，他原本这辈子都没打算回来的。
他呼出一口浓烟，低声骂：“齐誉这个老不死的，净会给我找麻烦。”
正嘟囔着，看门的家丁回来了，还带来了穆氏的老管家穆清心，他一见了穆七方便两眼一红跪在地上哭着道：“二少爷您，您怎么……怎么才回来啊？”
洛悠然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跪着叫同样头发花白的穆七方少爷，总觉得这场面难以形容。
等把人都迎进了府里，穆七方才问：“老太爷呢？”
“半月前老太爷在门廊摔了一跤，正卧床修养着。”
穆七方步子一顿，又点点头说：“知道了，家里都谁在？”
穆清心叹了口气回：“除了您，正支已经没人了，大少爷任太医院院使时，大部分人都随着一起入都了，谁曾想……”
穆清心说不下去了，穆十剂被东宫案牵连致使全家被抄，可念在他和穆七方的爹在同仁年间曾救驾有功，而远在苍州的穆家就剩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爷，也没什么必要赶尽杀绝，这才保住了苍州仅剩的穆氏旁支。
这些是穆七方早在坊间传闻里听了不知道几遍，可等到真的回家再听时，又是另一番感触了。
“找间客房先让伤者住下，我去见一眼老太爷，辰昭跟着。”
穆清心这才往后仔细打量了一番一直跟在穆七方身后默不作声的洛悠然：“这是？”
穆七方已经走出了几步远，声音不大不小：“桑白的女儿。”
穆清心听了又是老眼含泪，洛悠然不明所以，只好行了礼连忙跟了上去。
穆氏老太爷的院子虽是穆府里最大的，但摆设却算不上用心，偌大的穆府，洛悠然一路跟着穆七方也没见着几个下人。
二人走到门口时才碰上一个抱着盥洗用具的下人出来，里头传来断续的咳嗽声，穆老太爷的床帏整日都是放下的，他听见声音以为下人又回来了，说话时便带了些怒气：“不是叫你们没事别来——”
“爷爷。”
老太爷被穆七方打断，房中有一瞬沉默，帷帐里苍老的声音才又响起：“我老糊涂了，竟不知穆氏还有人。”
穆七方当然知道老太爷气他当年一去不回，他当年孤傲自大，把老太爷一句“从今往后穆氏再没有你这个人”当了真，连自己亲爹亲娘的葬礼都没回来看过。如今他又跪在穆府的地上，人老珠黄，心境说不上后悔，但总归不太舒服。
“爷爷，是七方。”穆七方硬着头皮，又招呼洛悠然，“辰昭，过来跪下，这是你太爷爷。”
洛悠然从善如流，跪下叫人。
这番穆老太爷没法不问：“谁？”
穆七方回：“是桑白的女儿。”
帐内传来一声叹息，穆老太爷不知想了些什么，只说了句：“既回来了，就去祠堂看看吧。”
穆七方明白，这是穆老太爷默许了的认祖归宗。
穆氏祠堂就建在穆府西侧一个院子里，供着十几个牌位，穆桑白压根不认得谁是谁，只跟着穆七方上了三炷香，又磕了头，待要起身时，却被穆七方按住了肩膀。
“我既带你回了穆府，也在祠堂磕了头，你也就算认祖归宗，有些事便要说明白。”
洛悠然便继续老实跪着。
“原本大梁律法规定的女子不得习医这一条在穆氏是形同虚设，身为穆氏的儿女，除非刻意避讳，否则耳濡目染，就连穆氏的下人都认得几十味药材，你母亲更是从幼时起便聪明伶俐，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但同时也是穆氏第一个不得习医的女儿家。”
洛悠然这时才有些真情实感，问：“为何？”
“同泰年间，大梁与乌尔以及周边一众部族曾开设互市，你爷爷，也就是我大伯，因寻得了一味异邦药材，与一位乌尔族的姑娘一见倾心，生下了你娘。三年后，因两族关系交恶，互市关闭，留在大梁的乌尔族人被赶尽杀绝，老太爷担心日后你娘的身份被发现，恐对穆氏不利，故决定不授她医术，打算让她一辈子不在人前露面。”
“你也许会觉得这是个荒唐至极的理由，但已经是你奶奶死后，你爷爷求来的最好的办法了。”
“我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希望你清楚自己究竟从哪来，但今后要往何处去，还要你自己做决断。乱世不由人，现下大梁的情况，你一路走来也看在眼里，假使有一天你在战场上遇见了大梁和乌尔族的伤兵，能否保持医者本心，全凭你自己。”
“你若选择跟着我学医，便要肩负起复兴穆氏的担子，若是害怕，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洛悠然沉默着又看了看牌位，才说：“我想学。”
于是穆七方便又燃了三炷香递给洛悠然：“既如此，你便跟着我念。”
“穆氏先祖在上……”
“穆氏先祖在上……”
“我穆辰昭，定恪守穆氏祖训，志在解苍生之疾厄，卫医道之圣洁，虽赴汤火，穷索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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