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云遥子最终没给出任何答案，只在第二日钟声响起的时候睁开眼睛，一下一下数着钟声。他不清楚云彦知晓了些什么，但那小崽子定是有所察觉了，或许是余子清说了什么，或许是自己说了梦话。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都不重要了，过往皆是云烟，云烟散去便是。眼下，他只想给他家豹崽子琢磨个表字，叫什么好呢？
阳春三月，院子里的梨花白了一树，云遥子躺在竹椅上晒着太阳说：“小花啊。”
他腿边坐着小板凳的云彦登时扭头，冲他怒瞪双眼。云遥子赶紧改口道：“哦，错，错，如今是大花了。”
对于老神棍最近给自己新取的表字，云彦表示唯有鲜红的热血可以压制爆发的怒气，他双手处理着药材，佯作凶狠道：“再叫，我咬你！”嘴上说着，豹目如炬瞄着云遥子喉结咽口水。
云遥子果断认输，“成成，你厉害，把那草药扔了吧，太苦。”
说了半天，后面这句话才是他的重点，云彦对此了如指掌，继续收拾草药，语气坚定道：“不扔！”
云遥子无奈长叹，伸手摸着云彦脖颈感慨：“唉，当豹多好，何苦做人，通七情，尝八苦。”他心里没说出口的后一句是，“我走了以后，你当如何？我真是造孽啊！”
云彦埋头低声说：“为你啊！”
这下云遥子哑巴了，不敢接话。
云彦斜了他一眼道：“还七情，你有情吗？”
“哈哈哈，咳咳，情，”云遥子仰天长笑，“道是无情却有情啊。你觉得我无情？那换我做豹子如何？！哈哈哈。”
“行啊，做我的雌豹子，今日交配。三月下崽。”云彦当即放下手里的活，掌心按在云遥子手背上说。
和云彦直白的目光对视须臾，云遥子哈哈大笑，“我果然不是俗人，不但爱慕过人，还爱慕男人，哈哈，不但爱慕男人，还爱慕一个和尚。难道老天还给我安置了另一重身份？”笑着笑着，他就流下一行清泪，然后被他飞速抹去。
与他的相视力，令云彦百感交集，蓦地，他低下头愤愤不平地处理药材。
“我也曾为他通经史，习六艺，奈何造化弄人，唯有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云遥子还在扼腕长叹。
气的云彦咬牙切齿道：“别说了！再说我就吃了你！吃了你，你就不想他人了！”
云遥子和突然火冒三丈的云彦默默对视，他目光温柔如水，始终看着少年眼里愈加俊毅的脸庞，他多想把这张脸永远刻进自己的魂魄。
“山上初见那次，你要吃了我就好了，吃了我就真成你的了。”他温声细语，骨节突出的细长手指摩挲了下云彦的唇，“从这里下去”，继而又以一根手指点着云彦胸口，语气带着似有若无的魅惑，“进入你的心腑”，然后手掌顺着往下摸，“再经过你的肠腔”，接着手转到云彦后腰眨了下眼皮说，“再由你的后庭——”
被差点点着火的云彦一把抓住云遥子作怪的手，嘴唇贴着他的喉结哑声道：“我现在吃了你也不晚。”
云遥子表情一变，急忙推搡道：“别别别，一把老骨头，又没几两肉，还都是褶子，硌着你牙。”
“那也要吃！”云彦反倒把他搂得更紧。
云遥子压着笑意说：“看你这么急色，该不会没吃过吧？啊？还是个雏豹！”
云彦气恼着脱口道：“才不是呢！我——”猛地觉得不好意思了，赧然低声说：“一开始发情时期，也弄过雌豹！再后来，看不上它们！”
云遥子继续逗他：“那你能看上谁？难道是老虎？”
“那种又傻又呆的莽货，你要你去吃！”云彦嗤之以鼻道。
“哦——你喜欢狐狸，好看，狡猾魅惑。”云遥子故意拉长声调。
“你不知道它们很臭吗？”
云彦认真的模样愉悦着云遥子，他抽了抽鼻子闻闻衣袖讶然道：“哎呀，我也快馊了，快放了我吧！”
“洗洗就香了！”云彦说着捡起地上的竹筐，突然起身跑走，高喊着：“我给你烧水！”
“哎，哎，我没答应你啊！”回头看着云彦消失在灶房门口，他再也没有了轻松的表情，浓浓的悲伤陡然涌上他浑浊的眼球，心里无比遗憾道：“要是能早点遇上你，人妖殊途咱也未必惧。”
四月初八这天，云遥子很晚才醒来，云彦为他准备的米汤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不得已，云彦又多喂了他几口水。
听到悠远的钟声，他低声问:“今天是四月初八吧？”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即使云彦听觉敏锐也要离得近一些才能听清，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见他双唇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除夕过后，云彦就赖在了他的大床上，二人同床共枕许久，夜里都是云彦拥着他睡的，他说了没用，赶了不走，唯有听之任之。
“嗯？怎么了？”这几日，云彦放下一切，吃完喝完就抱着他说话，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着急想说。
“呵，释迦牟尼诞辰日。”云遥子心里想的是，若是死在今日，还真就与那些老秃驴孽缘不浅啊。
“你倒是啥都知道。”云彦不悦低语。
云遥子往后仰了仰头，身体全部重量都转移到少年身上，轻笑一声说:“我是啥都知道，不然怎么——教你，问你个问题？”
云彦应了声“嗯”。
“要是有人惹了你，你会吃了他吗？”云遥子轻声问。
云彦看着云遥子鬓角的几根白发没说不吃。
“千万不要吃人，务必记住我的话。”云遥子抓住云彦的手，试着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他惹了你，你可以打他，让他疼，比让他死更痛快。而一旦你吃了人，总会被人知晓。”他停下微微喘了口气，接着说:“千万不要在人前显露原形，那样人类就会极度恐惧。人的恐惧会让他们变得强大，团结，变得失去底线，甚至变成牲畜，无所不用其极。”
云彦摸索着瘦的皮包骨的手背和指节，郑重应声:“嗯，我会听你的。”
云遥子嘴角上扬，表情放松，低低絮语:“一定要多读书，明理，至于守不守理，那可以再说。书中那些，可都是我们人类先祖的生命结晶，无价之宝。”
云彦担心他太累，打断他说:“口干吗？要不要喝口水？”
云遥子微微摇头，停了少顷又说:“有事可以去找余子清，他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会帮你的。他是我见过，最有大智慧的，心善。”
云彦听他安排后事的口气，心里堵的难受，鼻子也酸的厉害，他在云遥子肩头蹭了蹭鼻子，
抬手捂住了云遥子啰嗦的嘴，二人沉寂良久，听到云彦沉闷的央求:“老神棍，别丢下我好吗？”云彦的泪水湿了他的肩膀。
许久，云遥子轻浅如蚊蝇的声音响起:“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我的死，是尘埃落定。我这一缕游魂，在天地间，因风雨，浮浮沉沉太久，很累了，所以，我的死，宜喜，不宜悲。”
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洒在相互依偎的两人身上，营造出一副岁月静好的假象。云遥子低声吟诵着:“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末了，他扭过头去在少年鬓角贴了贴唇。
云彦感觉到后将他抱的更紧，生怕一松手他就没了。
夜里，睡不着的云彦突然听不到了身边之人的气息，然后他的身体越变越凉，凉的他如坠冰窟。
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比暮鼓晨钟还沉重的呜咽，震天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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