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二章
“你究竟哪根筋搭错了?”此情此景下王蟾活脱脱就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蛤蟆,进忠忍笑忍得牙酸,握紧了拳头叱问了他一句。
王蟾知道这句是在骂自己,但完全反应不过来他的上一句有什么隐喻。脑中反复地盘算也没能盘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好当作进忠是随口一言了,爬起身讷讷地表忠心道:“进忠公公,奴才的筋还好,那个…您算是给了奴才俩选项么?奴才不躲,既不躲初一,也不躲十五,您若有事儿召奴才来做,不论大小,奴才一定义不容辞。”
“别躲不躲了,快回去洗漱!有事也待来日再说!”他从未发现王蟾有如今这般死乞白赖过,几乎黏在了他的眼皮底下,言毕后甚至嬉皮笑脸地对他搓起了手,活灵活现得像只大头蝇子,偏生那一身味又比蜚蠦?还难闻。他心下的不堪忍耐几乎要爆发,迅疾地后退了一步,向王蟾厉声下达了这道命令。
“好好好,奴才回他坦了,进忠公公您也早些歇着。”王蟾好歹还算识趣,就在他纠结着是否该上脚猛踹的前一刻终于点头哈腰地走了。
真的,自己好似陷在了粪坑里,万事万物都令人崩溃到了极致,迂折往复地怒极反笑或是气笑交织构成了他如今这段时日的主调,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嬿婉自晨起后就出乎意料地冷静,迅速翻箱倒柜找出了最宽大、衣袖也长得可藏手的几套衣褂,预备着眼前的日子就靠穿它们度过去。
吃食上她也按照原计划吩咐了春婵留些肉搁置在小厨房里,边上备好锅油调料。她秉持着实践出真知的念头,模拟了若皇阿玛登门自己该如何跳窗逃窜的流程。
“如果是皇上御驾来临,您就这么逃,如果是旁人来访,要不您还是躲卧房里吧?奴婢出去推辞就成了。”入了夜,待额娘回房后,嬿婉又开始试验,春婵立在一旁担心地建议道。
“四哥来的话我完全不用躲,藏个手就罢了,若是别人…”嬿婉沉吟了一小会儿,果断地做了个冒险的决定:“我也同样不躲不逃,只尽量不伸手而已。我越是反常越会让人觉得我心里有鬼,倒还不如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赌一赌,一般人还真未必能把我往寿康宫上联想。”
“也是,这的确可行,这道难关咱们一定能毫发无损地跃过去。”望着她如今目光如炬的坚定模样,春婵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许是进忠昨夜的一番劝导到底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连连颔首,对公主温和地笑着鼓励道。
其他的都还好,自己唯独最不敢面对的是额娘那一关,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启齿,更遑论用上进忠的提议。嬿婉心下如此默想着,悄然望了一眼额娘卧房的方向,终究是选择了暂且作罢。
进忠回了他坦,紧赶慢赶着沐浴更衣又将蟒袍洗净晾好后近乎筋疲力竭地躺倒在了床上,刚合上眼皮,就听得外头敲门声咚咚直响。
究竟是谁这么缺德,长期缺觉的痛苦让他震怒异常。他咬牙切齿地起身走去,满心以为不是孙财就是御前的哪位混账同僚。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尽可能地压下了躁狂的神色,他勉强套上了一副温良的笑容轻轻开门。
“进忠公公,奴才要打扰您了,对不住对不住。”来者居然是王蟾,且仍旧沾着一身恶臭满盈的呕吐物,离他近得仅有一两寸之距就要碰上他的衣襟。那一瞬他惊得双目都快要瞪出眼眶了,差点自抑不住地劈手抽向王蟾的脸。
“你为什么不沐浴?这么晚还来寻我做什么?”声嘶力竭的喊叫有辱斯文,但他也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于是折中地后撤了一大步愤然问道。
“进忠公公,求您恕罪,”王蟾犹似一只跳上岸的大虾,心急忙慌地跪在地上一蛄一涌地向他的鞋尖儿爬过来,嗫嚅着道:“奴才原先睡的他坦被他们锁上了门,任奴才怎么求他们都不肯开,说是好不容易才打扫完,而奴才臭气熏天的既碍着他们休息,又践踏他们的洒扫成果。他们都坚持说让奴才一人在外头要么凑合着洗,要么凑合着睡,待明日全收拾好了再进去。可奴才连身干净衣裳都没有,走投无路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好斗胆来求进忠公公您发发慈悲…”
“你先起来!我帮了你一回你就要赖在我这儿不成?”通铺里有众太监驱赶,所以他这儿就可任意践踏了?简直荒唐!尤其是伏在地上的王蟾还让他不由自主地觉得其实这是只无时无刻不粘腻在自己身边阴魂不散的癞蛤蟆,一时间已是万分的不寒而栗了。
自己那声令既下,不一会儿便眼见着这厮踉跄起身,小声道“可…可…可是…”,原来还是只口吃蛤蟆!进忠越发忍无可忍,不由得出言打断了他,又咬牙顿足道:“可什么可?你这是恩将仇报!”
“不是的、不是的。”王蟾吓得呆若木鸡,根本吱不出声儿了,只得双手胡乱地摆着,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他不知道王蟾是因黑灯瞎火看不清楚,还是纯属想伺机报复自己,亦或是憨傻得都想不明白自己如此躁怒是在嫌弃他什么…只见王蟾衣袖上的细碎布条随其小臂的晃动而飞旋不已,连带着甩出了微末的秽物星子,以至径直溅落到了他洁净的寝衣前襟上。这无端地让他回想起幼时所见的一条掉入粪池的大狗,窜身冲出后巴巴地扑抱其主,非但主人尖叫着疾跑,就连狗至之处的所有过路者也都又叫又跳作鸟兽散。
王蟾摆动不止,这种情况下他就连立时躲闪都来不及。实话实说他恶心坏了,但三番两次如此他终究也算彻底习惯了。自己躲腌臜躲得再竭力也没有用,腌臜定会追出来扑在他身上,与其屡屡气怒交加还不如一笑了之。他呼出一口气,难得对王蟾和颜悦色地说道:“抱歉,我方才失态了,所以你如今是…”
他所谓的温和在王蟾眼中全然不是那回事,但王蟾也无路可走了,加之总觉他虽情绪多变但的确不是恶人,遂抽噎着打断了他的话,泣声道:“进忠公公,奴才入宫以来从没有过知心的同伴,膳房的大师傅们对奴才也是呼来喝去非打即骂的,奴才来您这儿只是鬼迷心窍想赌一回,若您不肯…”
“我肯,我肯让你赌一回还不成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竟有胆子赌到他头上来,但莫名地又巧合上了,他掩面大笑了一瞬,片刻后勉强正经道:“快进来吧,赶紧洗洗身子再说。”
王蟾千恩万谢,甚至还是踮着脚走进来的,想必也不是真正如孙财一般毫不知趣的人。自己的他坦连孙财都可登临,那么区区一个王蟾自然也就不足挂齿了,横竖不过是臭上加臭罢了。他视若无睹地望着王蟾所踩处留下的一串污糟脚掌印,平静地感受着钻入鼻腔的阵阵熏天恶臭,三步并作两步走去备浴桶、布巾、热水和一套素衣。
他的他坦不大,备这几样东西时仍可以余光瞥见窘迫的王蟾。一身淋淋沥沥的呕吐物仍旧看得他闹心不已,甚至都难以想象自己该如何忍着哕噫帮其擦洗。
赵九霄有一回洗大粪人的经验,可自己又没有,要是能把赵九霄唤来帮着洗净王蟾就好了,兴许相比来说王蟾这点呕吐物还比澜翠的粪好洗些呢。他一壁遐想,一壁苦中作乐地笑出了声,王蟾偷眼瞧他,他一拍浴桶鄙夷道:“有什么好看的?臭成这样,我的他坦都要腌入味了,过了今日不知要丢掉几样给你使过的物件。”
“奴才赔…奴才赔您。”王蟾被他唬得一瑟缩,他并不理会,出门慢条斯理地将水打好了提回来,这才幽幽道:“你每月就挣那么一丁点碎银,我能要你的钱?”
“那奴才就忠心耿耿为进忠公公您办事儿,您让往东,奴才绝不往西。”方才他咬“钱”字咬得最重,王蟾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度向他表了忠心。
他将水烧热,一切全都预备好后,终是到了那个他极其不愿面对的环节。他忽然想起今儿恰好是九月十五,虽说与端午月份牛头不对马嘴,但也占了个十五,闹了半天那只躲不过的癞蛤蟆竟是他自己。
他定了定神,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指着浴桶对王蟾道:“进来吧,我替你擦洗。”
“不不不,进忠公公,奴才不配使您的浴桶,”王蟾大惊失色,反应过来进忠自始至终都误解了,慌忙解释道:“只求您帮着搭把手,与奴才一道抬桶水到外头去,您把水浇在奴才身上就好了。”
看来是虚惊一场,王蟾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有分寸些,他假意劝了两句让王蟾跳入浴桶热一热身子,皆被王蟾老老实实出言推脱掉了。于是,他不再彰显自己过度的仁厚,依言抬好东西随王蟾出去,两人一起掩到了僻静的草丛后。
光是扒掉附着于王蟾身上的碎烂布片就不太容易,且血痂皆黏连在干结的秽物上,他稍微用力一撕,王蟾就疼得哀哀地呻吟。
王蟾愈来愈痛苦的叫唤他听着很不适,但也没有办法,随口安慰了几句后他尽量加快了动作,试图让王蟾的苦难不消片刻就结束掉。
扒光了残破的衣料,他才看清王蟾身上除去自己意料之内的慎刑司新伤外还有不少纵横交错的旧印痕。虽不至于遍体鳞伤,但乍一看去都已是相当地触目惊心,从肩胛骨一路往下延伸到腰臀不止,更不必再赘述正面那令他望之胆寒的部位。
他瞥开目光,专心致志地用温水冲洗王蟾,脑中却不可遏止地飘出一个怪念头。
自己记忆中的惨痛经历十之八九都停留在前世,而这一世虽仍旧当了太监,但细算下来,他可享的衣食待遇乃至精神上几乎不存在的压迫,又有哪一样真正会比当朝的天潢贵胄们差得多,说他这辈子是来享福的都不为过。
更何况在遇到公主以前,他潜意识里一直都是把所有人连同皇上全部当猴耍的,每每莫名而起的自卑之后,他定会继续逗弄他们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乐趣。只是在遇见她之后,他开始了真正深藏于心的焦虑,变得无法再像往常一样游戏人间。
可毋庸置疑的是,无论他是否钻牛角尖心忧郁结,实际都一以贯之地享受着这份两朝寻常太监都不可能触到的优待。与其说他是在当一名权宦,倒不如说他是顶着太监的名头避开了令他不悦的科考仕途,无忧无虑地畅享着另一种意义上的世家公子的人生。
而如王蟾这般,才是无数个在底层挣扎沉浮的低微太监的缩影。就与他前世一样,穷困得没了生路,便只能搏命躺入蚕室,去迎接就算活着下地步入宫闱也将饱经磨难甚至中途殒命的残生。
理智劝告他不该再对王蟾心存鄙夷,但情感上他再度受不住了。王蟾身上酵酢?了好几日的馊臭味被热水一淋一涮,几乎又比原先浓郁了数十倍。他只觉自己通身置于肮鼻的炼狱里,还被迫安抚着一只可怜得泪流不止的大蛙。
“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他被熏得眼眶中也悬坠了些许泪意,此言既是对王蟾的鼓劲,也是对自己的劝解。
“奴才一点都不疼,进忠公公您别哭鼻子啊!”大蛙把泪憋了回去,挤出了一个逗他开心的笑。
他觉着此刻大笑不合时宜,但这厮实在傻得可爱,他屏着呼吸抿着嘴唇对大蛙一摇头,就当是回答了。
实在是洗不干净,他洗着洗着又开始暴躁,暗想着早知就该寻个板刷来刷蛙,可无意识地一抬首,见得王蟾痛得满面通红仍咬紧牙关不发出声响,他只好又偃旗息鼓地作罢了。
用完了这桶热水,他思忖着毕竟不是洗完了起锅烧油作烹食之用,便顾不得王蟾够不够干净,喊他穿好了衣裳随自己抬桶回他坦。
掩紧大门收拾好东西,他点上烛灯坐到了桌边,注视着王蟾严肃问道:“你没有对慎刑司的人招供不该说的吧?听说寿康宫的宫女也被带进去了,你有没有见到?”
“奴才绝对没有乱招供,您走后他们也没再逼问得太凶,奴才始终都只车轱辘着说套话。”王蟾不假思索就答了话,又怔了片刻,回忆着诚恳道:“被带来的宫女就是余常在手下的,奴才听得他们叫她‘澜翠’,审问时因为牢房隔得不远所以奴才还真能听到点动静。他们没有对澜翠用刑,只是以各样不同的话术诱导逼问她那日发生了什么。澜翠说得不多,大致就是说从晌午开始余常在就闹肚闹得厉害,吓着了送膳的公公,太医诊治后有了好转,而夜里她回下房回得早,半夜肚疼惊醒后去了茅房,再出来所见就已是一片大火了。”
“澜翠说出的这些与奴才的供词都合得上,他们也没理由再威逼澜翠了,进忠公公您放心吧。”王蟾误以为进忠的若有所思是因担心澜翠,不由得补充道。
“行了,那就先这样吧,”虽说自己对澜翠一向不满,但不用刑肯定还是好过用刑的,他如此想着,谨慎起见又问了句:“你在慎刑司里没看到什么其他的异常吧?”
“异常没有,好事倒有一桩,”王蟾眨巴着眼睛,把自己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抖了出来:“全总管来过一趟,奴才听得他与吴公公唠了几句,他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这火情实在查不出肇事人就报意外吧,为了找一个莫须有的人累及一群刚刚死里逃生的宫女多少有些不仁义了。”
所以一开始没有直接从寿康宫众人开始查问很可能还是全寿的授意,进忠由此思量到了这一层。全寿对底层宫人就算不说宽宏至极,至少也是恩威并施、绝不肆意凌虐的,他从先前的好些事都能隐隐察觉到。
“内务府的孙公公有没有来过?”他顺着话头又问。
“奴才没听到动静,不出意外应该是没有来。”
那就刚好,又少一个人的掺和,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倾向于赶紧将此事遮盖回去,只要公主的双手不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下,本也不可能会有人产生这么牵强的联想,他终究是放心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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