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五章
又与喜禄说了会儿话后送他出了门,进忠敛了笑容坐回案前。崭新的锡盒在窗前月光的照拂下闪出了银白色的光辉,他将其打开,见得膏体盛得满满当当。
兴许一半都够公主所用了,但这只盒子倒是个难题,万一她执意要存着就麻烦了。他当机立断寻了些纸,把大半的膏体抠出包裹好,剩余的小半连同锡盒他则打算带给王蟾。
便宜了小蟾蜍了,他心下暗自发笑,洗漱完后早早地躺倒在床上准备补觉。
喜禄憨厚的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不仅是今日,从前自己与他同为带班太监、甚至还皆只是散差小太监时的记忆也一度涌现。喜禄对他似乎一直都是笑面相待的,若不是他平添了一辈子惨痛的过往,不可能再懵懂地把这座紫禁城中的其他宫人当作可亲密结交的同伴的话,他应该会在起初就与其相处得伯歌季舞吧。
至少会比前世与他日益形同陌路的进保好上许多,但终究是可惜地擦肩而过,亦或是说他碰到喜禄、伊姑姑等以真心待他的人的时间本就是错了一世的。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深眠无梦,第二日清早又照常迎着熹微起身去当差。
今日下值略早些,他疾步回他坦取上锡盒,紧赶慢赶地往膳房附近的他坦去,依着记忆寻到了王蟾所在那一间,刚巧别人都还未归。他大喇喇地踏进去把盒子往王蟾眼前一丢,说道:“给你的,用着吧。”
“奴才谢进忠公公,”王蟾喜出望外地想趴下去磕头,被他一脚尖止住,王蟾结结巴巴道:“这…太贵重了,慈悲为怀的活菩萨啊,奴才要怎么谢您才好呢?”
他面色一滞,瞬时一副欲言又止之态,但平复了须臾,终是开口甩出了一句:“你好好活着,别蠢得犯事让咱家被迫帮你擦腚就是对咱家的报答了。”
言毕他甩袖扭头就走,唯留下王蟾热切激昂的一句“奴才遵命、绝不给活菩萨犯事”在身后回荡。
入了夜,窗外一片黑朦朦,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万籁俱寂。嬿婉将窗掩好,只留了一根细弱的火烛遥遥地搁在离她最远的桌案一角,移步走去床榻上安然静卧。
进忠又有五六日没来了,她捻着曾被他上过药的指尖,就好似还能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一般。在寂寥无边的夜里,也只有在思念他的时候,才会暂且忘却火场里那两张惊骇扭曲的面孔。
余常在早已离她愈来愈远,可她俩却还在梦里无休无止地与她纠缠。嬿婉还未入梦就已开始隐隐地惶惧,作了片刻心理斗争后,她还是怕走出房门不巧碰见未寝的额娘会不太好解释,遂放弃斗笠和伞,只选择将洗净珍藏的糖画竹签子取出,搁到了枕边陪自己安眠。
慈文的确没有就寝,在卧房读了一两刻钟的书后因毫无睡意而又悄然外出。她沉心静气谛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女儿的房内并无声响后缓缓踱步至了前院里仰首观星。
进忠揣了裹着伤药的纸包疾奔着往永寿宫赶,他今日趁当差的空闲寻巡逻处的太监打听过了夜巡的大致班次,计算着卡好了时点定能避过旁人的眼睛,这才大胆了一回。
永寿宫的宫门未锁,他不假思索就推门而入。可全然出乎他所料的是,慈文正肃然立在院内,且此刻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自己彻底违背了对慈文的承诺,所以该来的惩处迟早躲不过。他怔了一瞬,紧接着便认命地一步步走来,保持着奴才该有的端恭和卑贱,躬身垂首向她郑重地行了礼:“奴才给魏佳常在请安。”
“几日不见,你这孩子,怎么又自称奴才了?”慈文竟轻笑了一声,语气温和,他慌乱抬首时闻她改口道:“不,不是几日未见,只是好些日子没与你交谈了。”
“我…”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接口,起身立在离慈文不远不近的几尺开外,瞅了一眼她的神色,又依着身为太监的本能微微垂下目光。
“承炩烧了寿康宫,是不是你撺掇的?”慈文问得相当直白,虽无一丝怒意或是震慑感,但他仍唬得心神一凛。
其实自己的无辜只占了一两成,不无辜却占了八九成。虽没有直接默许公主行此险招烧掉一座宫室,但那日半是宽慰半是怂恿下与她絮絮地说了半晌话,拐弯抹角地以树木类比以鼓励她变得更狡诈毒辣,说到底也极大地推动了她行事的决心。况且就算追根溯源,自己在明知她要“烧孙财”的情况下,不也是想方设法地企图去援助而非制止?
他正要硬着头皮答是时,慈文又开了口:“若不是你撺掇的话,那你究竟知不知晓她要烧寿康宫?”
无论他答是还是否都显得尤为不适当,且总不能说他猜到了公主想烧人但猜错了想烧谁,那必会牵出更难答的问题。他一念之差间又想把罪责全揽给自己,便垂首认错道:“我知道的,但没有劝阻她,这是我的过失…”
“可你是个极懂分寸的孩子。”慈文打断了他的话,他脸上一阵腾热,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担不起慈文口中这个好名头的羞愧。
然而,进忠的反应却让慈文越发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她略一摇首道:“你又在主动为承炩揽责了,不是么?”
“不,我就是已经猜到了,”自己怎能无耻到默许慈文认为全是因公主欺瞒自己而造成的结果,他横了心,掷地有声地辩驳:“她烧宫的油也是我送来的,我猜到了油的用场,但没有阻止她,甚至都没有与她商讨过…”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要放纵她?”慈文面上掠过了一丝诧然,他却不太肯定是否还有微末的怒火。
“也不是,”他感到额角有汗水滴落,但事到如今已没了退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如实道:“她活得不开心,我虽不能完全确定是哪些事给了她太大的压力,但求油烧火一直困扰在她心里,以至于她会去反复试探我的态度。如果我强行制止,甚至只是委婉地提一声,她都大概率不会再行动了,可是这样的话…她会很纠结很无助,可能还会在面上强颜欢笑,我不想让她长久地痛苦下去,所以我只能作出这样的取舍。”
“如你所闻,我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其实我也为承炩这事思量了太久太久,但可能得出的仍是不太能说得清是否失之偏颇的结论。”他的作答使慈文缄默了片刻,接着便平和地道出了此言。
“你应该能料到,我一开始相当震惊、愤怒,甚至一心想着就是你出尔反尔纵容承炩闹出的事端。但后来我静了心,反而越想越觉不合情理了,毕竟我实在不信你会毫不表态也不参与,就任她一人领着春婵去胡作非为。”慈文顿了顿,目光在他的眉眼间扫视而过,接着道:“我去觐见了皇上,看到你青着眼圈浑身虚疲地立在角落里,这全然证实了我后一个猜想——你不是不知情就是没料到事儿会闹得这样大,否则没办法解释为何你事前气定神闲,又在事后或奔走操劳或焦躁难安得成了这副样子。”
慈文猜测的大方向千真万确,他无法再自辩了,本想尽可能含糊搪塞,却被其示意了噤声:“我只是思忖之后不吐不快而已,但事实究竟如何,其实也无需再细论了,毕竟无论是瞒我还是诉真,你心里都不会太安宁,我若揪着你不放更会给你无形的重压,反过来我也是良心难安。我在反思之后再也没了一丝一毫责怪你的念头,而且就算是我最愤然的那一刻,我恼的也只是你作为她最亲近也是最爱她的人之一,怎就不懂转圜非要挑唆她、要步我的后尘去给她再造一个任性妄为的坏榜样呢?”
慈文没有言明,但他霎时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话里话外表达的都是从没有把他当作唆使主子行恶的刁奴来看。他的不作为让公主闹出如是风波,可她仍待自己一如亲近的小辈。他开始无端地联想到伊姑姑,甚至是与他年岁相仿的喜禄,这些人都对自己施以极大的善意,可他一个多活一世的腌臜老阉人怎配。
“我…”他想说自己与公主各有难处,但此言显得像狡辩一般,他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成了一句:“我很抱歉。”
他开始真正难堪得垂眸低首不敢目视慈文,心一下一下跳得虽不算快,但极沉极响。他感到自己的魂魄像被抽离了一瞬,又猛然落回来。这许是他头一次在除去面对公主以外的情形下如此慌乱无措地羞愧不敢言,且不掺分毫演绎的水分。
“我想了许多,不寻个时间与你说开的话我也挺难受的,如今恰好是个机会,所以我就直言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慈文一语使他越发心慌惴惴,迫使自己抬眼向她看去,只见她一如既往地满目和善,甚至语气都是在他商量:“那就当作说过即丢过了,可以么?若有下回,你们再多交流一番,谋划得更仔细些,真闹开了也更有能力去收拾是不是?”
“是…我会注意的。”他喉间有些哽咽,又觉在慈文面前如此不仅不敬还会使她多心,遂悄然深呼吸了两次让自己的心情尽可能平复。
真的,这比一顿责打还要令他受不住,他感到自己那颗肮脏不堪的心落入了本不该令其置身的洁净云絮间。
春婵想着公主近日一直少眠多梦,实在是睡不着,便蹑手蹑脚起了身,打算再去陪伴她一会儿。
堂内并无点燃的灯烛,春婵误以为主子早已睡下,也未太在意,径直走进了公主的卧房。
公主睡相安稳,春婵立在床边看着,暂且松下了一口气。
在一片天旋地转之间,嬿婉隐隐感到自己坠落在了金碧辉煌的养心殿内。她伏趴在地,却本能地昂首往宝座上的帝王望去,入目的是那张她不甚熟悉却已分外厌恶的面孔。
落在那座癫狂的紫禁城中,总好过困锁在漫天的火海里被两名宫女逼问为何害死她们,她木然地望着前方,除去皇帝还有太后和妃子等人,他们皆凶神恶煞地瞪视着自己。
“你恶事做尽,害了多少无辜的人,自己还清楚吗!自己都不记得了吧?自己回头看看,好好数数吧!”太后的嘴一开一合,似一口能将她吞没的无底黑洞。她惊惧万分地四顾着,一串绣字的经幡霎时围困在中央。
那两名宫女模糊而扭曲的面容晃现在眼前,二人皆大张着口,似在竭力呼吸,大火将她们从脚至首地烧起来。她们挣动了片刻后就化成了通身焦黑而长舌脱出的厉鬼,呼嚎着向她猛扑。
她骇得浑身发颤,四肢都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挪动不了半寸,她无力将头埋下去以躲避厉鬼的撕咬。
面前一阵阴风刮过,二鬼消弭无踪,她僵直地略微抬首,却一眼瞥得弃置于地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她胆颤心惊得只想蜷缩起身子尽力避远,挣扎间恍惚见得经幡上无数个她看不清的字眼密密匝匝地盘旋着朝她袭来,她想失声尖叫却似被扼住了咽喉,根本叫不出声。
一个清晰无比的名字犹如利刃一般映入她的眼中,她的瞳孔瞬时放大到极限,泪水似跳狂霖暴雨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
自己害了十数个无辜的人,包括那两名葬身火海的宫女,她并非悔恨,只是畏惧随之而来的惩处,畏惧得口不能言、无以辩解。唯独那个名字,不可能,也绝不可以。
宝座上的皇帝连同一旁的太后、妃子还在说些什么,似斥责也似讥讽,但她一句都听不清了,盘踞在她脑中的仅是那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问题,她怎就害死了自己此生最心悦的郎君。
是了,自己凭着肆意妄为的私念不计后果地烧宫、杀人,虽说这是你死我活的关头,但所害之人的的确确是无辜的宫女。自己这般残暴的本性迟早会再次显露,他迟早会有替自己掩不尽罪证的那一日,长此以往就有可能害了他的性命。
她的眼泪砸在身前的地砖上,聚成了一条蜿蜒的溪流。又是一阵眩晕席卷,她坠回了漫天的火海里,热浪扑卷在她的身上,很快便幻化成了那两张挥之不散的狞厉面孔,方才太后的怒言似紧箍咒般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她耳畔。
害死无辜,自己害死了无辜…烈火将她的身躯吞没,她挣命似的翻滚着,万念俱灰地想到自己的双手沾上了洗不掉的鲜血,哪怕他再能接受,终究也改变不了自己与他不堪配的事实,这应该是最能与他分开的借口了。
“我前日见你忙着在与其他宫室的首领太监交谈有关防火器具的事宜,但没有上前打扰,是皇上命你去督促他们备东西的吧?”慈文稍一思量后问了进忠。
想来慈文是真的很关心自己,他一五一十地答道:“是,阖宫上下都要排查一番,如有缺漏全要添好,皇上的意思是不能再有这类因走水而死伤一片的事发生了。”
“紫禁城内边边角角全由你一个人负责?”慈文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他笃定道:“是的,全总管要协助查案,剩余的人里头皇上相对来说应是更放心我一些吧。”
“我在景仁宫听皇后说过皇上派了全公公去查始作俑者,他资历老、见识多,听着很合情理。可是前日见了你在做这件琐碎的差事,其实我是有些疑虑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慈文的目光垂下去沉吟了须臾,复而抬起与他平视,轻轻一言却犹似惊雷:“这种事理应让内务府出几个人来做才更高效,结果皇上偏偏指名让你去,是否有暗示你借机查一查寿康宫失火缘由的可能性呢?”
他错愕的神色揭示了他的确从未考虑过这个层面,慈文又补充道:“因为你是百分之百地确知这场火就是承炩放的,所以你全部的心思都盯在如何帮她遮掩上,可能不太容易听得出皇上下令时的话外音,但我站在旁观的角度看,就莫名觉着不对。皇上又不知到了你手里一定是死死瞒住,他现如今认为全公公查不出,可金口玉言不便反悔,就拐弯抹角地把你也加上,你万一真查了个水落石出他就舒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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