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下个不停。
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像吸饱了水的破旧棉絮，不断沥下淅淅沥沥的雨线。
道路彻底泡透了，黄土化为深浅不一的泥沼，每一步踩下，都带起沉重的噗嗤声。
五羊城西北三十里，一支万余人的西军队伍，正在这片泥泞中，沉默前行。
雨水敲打着士兵头顶的竹编斗笠，噼啪作响。
厚重的蓑衣能挡雨，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潮气，更隔不开岭南夏日那黏稠闷热的水汽。
汗水和雨水里外夹攻，早已让每个人身上的军服湿透，紧紧黏着皮肤。
队伍里无人说话。只有几千人沉重的喘息、脚踩泥泞的粘稠声响、骡马疲惫的响鼻，以及枪支与水壶、刺刀、工兵铲偶尔碰撞发出的金属脆响……
所有这些，都被无边无际的沙沙雨声包裹、吞没，融成一支压抑而坚韧的行军曲。
这是一支真正的劲旅。即便天气恶劣至此，队伍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
步兵三人一排，跟着旗手手中，那面被雨水浸透、颜色愈发深沉的赤色战旗，一步步向前行进。
队伍后方，炮兵的行进尤为艰难。
拖炮的骡马浑身湿透，肌肉绷紧，奋力拉拽，鼻孔喷出大股大股的白汽。
沉重的炮车轮子，常常陷入在泥浆里，任牲口如何拖拽也难以移动分毫。
每到这时，候在一旁的炮兵班组，便一拥而上，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号子，用肩膀死死顶住裹满泥浆的轮辐，合力推挽。
泥点飞溅，片刻间便将人人糊成了泥塑的雕像；
旋即又被雨水冲刷，周身斑驳一片。
炮手们则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仔细看护着那些钢铁家伙，用能找到的一切：
油布、蓑衣，甚至脱下的单衣——紧紧遮盖住火炮的关键部位，尤其是那黑洞洞的炮口，严防任何一滴雨水、一星泥浆溅入。
从人到牲口，整支队伍都透着一股被磨砺出来的沉默，朝着北方那片天地交界、隐约传来闷雷般炮声的区域，固执地前进。
这便是第四军麾下以善打硬仗、作风顽强着称的近卫第十师。
此前，他们预先藏身在三水县城周边的村落里，休整待命。
直到三天前的傍晚，军长陈钰成的贴身警卫阿木，带着一道紧急军令赶到：
立即结束休整，火速开拔，限两日内，抵达花县与五羊城之间的白岗村一带。
从三水到白岗，直线距离不过六十多里。
若是晴天，对这支劲旅而言，也就是一次拉练。
可在这岭南独有的雨季，面对被泡得稀烂的道路，却并不轻松。
师长梁成富不敢怠慢，将全师分作数路。
以师属侦察营为先导，各旅团梯次展开，相互掩护，力求以最快速度，抵达指定区域。
此刻，师先头部队，总算克服了重重困难，如期行到了白岗村。
梁成富在几名参谋和警卫的簇拥下，勒马立在村口一处稍高的土坡上。
他目光扫过，正在村边空地搭建帐篷、准备扎营的队伍，眉头微锁。
他刚抬起马鞭，想指向村里，那座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土地庙，准备设为临时师部。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刺破雨幕，从西北方向传来。
抬眼望去，只见十余骑同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西军骑兵，直冲村口而来。
“梁师长！梁师长在吗？”
为首骑士，不等马停稳便扬声高喊。
梁成富认得，那正是军长陈钰成的贴身警卫阿木。
他正要答应，目光却已越过阿木，落在了后面缓缓趋近的另一骑身上。
那人驱马来到近前，微微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年轻英武，却略显风霜的脸，正是军长陈钰成。
“军长！”梁成富又惊又喜，急忙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去，泥浆溅满了裤腿，也毫不在意，
“您……您怎么只带这么几个人，就跑到前线来了？”
“这路上难保没有清妖或者洋鬼子的哨探游骑！万一出点岔子，这怎么得了！”
饶他素来胆大，此刻语气里，却带着后怕的埋怨。
陈钰成不以为意，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抹了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珠。
“放心，老梁，这儿还算不上真正的前线。”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战场在北面的花县城下。”
他顿了顿，视线投向村外的队伍，直接问道：“部队情况怎么样？来了多少人？”
梁成富深吸一口潮湿闷热的空气，猛地挺直腰板，报告道：
“军长！我师主力已遵照命令，准时抵达！”
“28旅所属两个团，加上师属侦察营，作为先头部队，正在通过西南涌；”
“29旅主力已控制白岗村及周边几个村落，准备在此休整；”
“30旅护卫着重型火炮和粮秣辎重，道路实在太烂，落在后面大约十里的大元村附近。”
陈钰成仔细听着，目光在梁成富因疲惫，而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村外那些沉默坐在泥水里的士兵，果断下令：
“不要休整了。队伍立刻收拢，继续向北挺进十里，目标三华村。”
“我们得到确切情报，那里有洋人一个重要的后勤节点，囤积了大量粮食和弹药。”
他语气斩钉截铁，“今天就给我拿下来，到那里，再让同志们好好歇脚，吃顿热乎的。”
他略一沉吟，追问道：“北面那条西南涌，河上的桥，控制住了吗？”
所谓西南涌，是蜿蜒在五羊城北部平原上的一条小河。
河面不算宽，也就四五十米，水流平缓，平日里构不成什么障碍。
但在大军需要快速机动时，一座完好可靠的桥梁，便成了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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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还有一章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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