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响起,仿佛风干透的蚕茧在最后时刻崩裂。
张兴萍丰腴的身躯像被地底无形燥火从里到外舔尽,皮肉失尽水分,迅速塌缩,贴着骨架收紧。脸颊、手臂、腰侧原本的丰润被一层层挤干,只余嶙峋骨线撑起枯皮。
枯槁的手仍前伸着,指节微蜷,像是要抓住什么,死死朝着黄金来的方位,再无半分力气。
弓手跃下墙头,靴底碾在碎石与枯枝上,脆响连连,一阵紧过一阵。
先前误放箭的那名弓手却僵在原地,手指仍在弓弦旁轻抖。
岳清澄侧头看向他,冷硬的语气里,字句狠狠砸过去:“方才为何放箭?谁许你自作主张?”
弓手喉咙发紧,面露惶色:“回大人,刚刚……刚刚不是故意的,松毛虫掉在弦上,手里没拿稳。”
南星嘴角牵起一丝唏嘘,视线从枯瘦人皮上掠过,又落在那弓手脸上,眸色沉沉地开口:“天理昭昭,无心之失,也算恶有恶报。”
话未落音,屋后猛地炸开一声悲怆的怒吼,声浪几乎劈开沉闷的空气。
岳清澄与南星对视一眼,同时从墙头纵身掠下。
后院土台上,铁笼紧扣石基,那头虎面熊罴正发狂般撞击着笼身,粗壮的前掌一次次抡起,将铁栏砸得向内弯折,簌簌落下铁屑与泥灰。
南星目光如刀,瞬间钉在熊罴后腿,一团纠结的黄毛下,半截断裂的犬牙深深嵌在血肉里。
是大黄的牙!
她指节猝然捏紧,反手抽箭、搭弦、开弓,一气呵成。
弓身被她拉得浑圆,肩线绷如铁石,眼底淬着冰冷的恨意:“原来是你这畜生。”
箭矢破风而去!几乎同时,熊掌裹着腥风横扫而来,“铛”地一声脆响,粗爪精准地砸在箭杆上。
羽箭歪斜着飞出,撞在铁栏上,徒劳地落下。
南星呼吸一窒,盯着那安然无恙的猛兽,指节在弓背上僵白。
“上!”岳清澄的喝令已劈空响起。
院角待命的兵士随即踏步、列阵,弓弦绞紧的嗡鸣连成一片。
下一刻,箭矢如骤雨离弦,尖镞带着夕阳的残光,穿过笼栏缝隙,狠狠咬进熊罴的胸腹与肋侧。
血花在毛丛间爆开。
兽吼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虎面熊罴被彻底激怒,不顾身上密布的箭杆,再次以血肉之躯疯狂撞向铁笼。
整个笼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众人被这股蛮力震得浑身发颤,却仍死死擎住弓柄,屏息对峙。
南星脑中闪过昨日黄府门前,独眼老妪含糊提起的“用火闷杀”。
目光急扫,院墙外松林密布,枝叶在风中摩擦作响,院中枯枝翻滚,干草随风贴地滑动。
她迅疾贴近岳清澄身侧,声音压得极低:“澄姐,这畜生皮糙肉厚,箭矢难伤,院中多枯柴松脂,何不堆在笼外四角,用火焚杀。”
岳清澄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眸光一闪,思绪电光般掠过,随即落成决断。
她抬臂指向松林,声线清厉:“去几个人,寻些干柴来。”
话音落下,当即便有数人出列,冲入林中。
南星的目光如铁钉般楔入铁笼,刹那间,往昔血腥气扑面而来,胸口一阵发闷:大黄最后的哀鸣犹在耳畔,张云佐骨裂哀声清晰如昨。
笼中,虎面熊罴塌肩伏身,嘴角咧到耳根,白森森的利齿尽数龇露,血红的兽瞳死死锁着她的脸。
粗壮的前掌肌肉虬结,每一次喘息都带得笼条微微颤动。
人与兽便在弥漫的杀意中对峙着,直到林中传来树枝被折断的脆响。
不多时,兵士抱着成捆枯柴折返,七手八脚地把柴堆垒在笼身四角。
刀锋刮过松树皮,发出涩响,浓烈的松脂气息刺进鼻腔,而南星的视线片刻未曾离开那双兽眼。
有人用柴棍夹出屋内火堆里几块犹带猩红的炭火,投入柴堆。
“轰”地一声,火舌借风势骤然窜起,热浪扑向铁笼。浓烟被风倒灌进去,熊罴在灼热中发出狂暴的咆哮。
它仍死死盯着南星,血眼里的光几乎要将她一同拖入炼狱。
喘息之间,熊罴口鼻前的空气瞬间浑浊乌黑。
它胸腔剧烈起伏,吼声被呛得断断续续,却仍挥掌向外猛砸。
灼热的铁条烫焦爪缘,焦糊的皮肉味混着毛发的焦臭弥漫开来,院里众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笼内的撞击声,从沉重到闷哑,最终变得空洞。
虎面熊罴的身形在烈焰与浓烟中摇晃,膝骨一软,轰然跪倒。
它胸腹剧烈起伏数下,庞大的躯体最终重重砸在笼底泥浆中。爪尖无力地抓挠了两下,再不动弹。
岳清澄凝视着笼中焦黑的躯体,静默一瞬,声线冷然:“将黄兴萍与黄金来的尸身带走,彻底搜查此院。”
兵士应声而动。
南星踏入破屋,灶膛里的死灰尚有余温。她的目光落在矮桌旁,一卷未完成的画轴散开着。
她俯身拾起,画中女子眉眼温婉,正是张兴萍容貌。一旁小字墨迹犹新:岁月无痕,红颜依旧。
她指尖拂过那行字,画纸簌簌,桌上再无它物。
岳清澄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语调已恢复了平日的清肃:“可需送你一程?”
南星摇头,将画轴轻轻放回原处:“不必,翻过了这山,离我家便不远了。”
岳清澄颔首,不再多言,只朝院中扬声道:“收整完毕,回府。”
兵士们默然领命,脚步声与甲胄声渐次远去。
风从院外卷入,穿过空荡的门框,带起地上尘灰。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随即传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声线穿过荒草与石缝,掠过空井,又在院中回荡,像被时间掏空后的回音。
南星的脚步倏然在门前停下,伸手轻轻扶住门板,目光被门后骨哨牵住。
她抬指摘下哨绳,骨哨在掌心轻晃,风从哨口掠过,带出一丝低鸣。
山中命悬一线时,那曾救命的哨音,而今只余哀响在风中。
将哨子挂回原位,她反手合上门,将一切隔绝在身后。
翻过星岩山,夜色已浓墨般浸染开来,远处街巷里零星的灯火,光晕昏黄。
岔路口,南星却并未转向归家的巷子,反而向长街那片暖烘烘的光晕与声浪里走去。
踏入街中,喧嚣扑面而来,火把与灯笼的光影泼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上,将她一身从荒山带来的血腥与枯槁气冲得七零八落。
小贩的吆喝、锅勺的碰撞、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杂耍喝彩,交织成一张密实的网,暂时兜住了她心头沉沉下坠的阴郁。
她在炒栗子的摊前停下,铜锅与铁砂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暖烘烘的甜香萦绕不散。
“掌柜,来两包栗子。”她抬声,声音融入街市的嘈杂。
摊主赤膊翻着巨大的铁锅,古铜色的脊背在炉火映照下油亮亮的。猛火把他半边脸烤得通红,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吼回来:“好嘞!这这就给您装好!”
两包油纸裹起的栗子烫手,她换了换手,掌心被热气顶出薄汗,不得不捏住纸袋边缘。
抬眼顺着甜香望向街那头,蒸汽在风口缭着,糕饼铺的木招牌被水汽打湿发亮。
老师傅正用竹夹夹出桂花糕,雪色的糕面嵌着细金的花瓣,蜜香在热雾中缓缓散开。
她信步走过去,立在摊前:“老板,桂花糕来一些,再来点芝麻酥。”
老师傅抬眼看她,咧嘴一笑,用竹夹子点点糕面:“姑娘好口福!这桂花糕刚出笼热乎着,芝麻酥脆得掉渣!”
他说着,把桂花糕叠在草纸上,麻绳绕了两圈,打了个结实的活扣递给南星。
星月桥头,一个手巧的老匠人还在借着灯火摆弄他的皮影,巴掌大的人偶,在白布后活灵活现。
挂起的皮影人偶在夜风里轻轻晃荡,影子投在地上,光怪陆离。
她在摊前蹲下,伸手拂过挂起的一排人影,薄皮在指腹下微微颤,像活物的呼吸。
老汉察觉光影被挡,抬起浑浊的眼。 “姑娘,挑一个?”
南星抽出那名精神抖擞的小武将前,又取下旁边那匹腾空跃起、弓弦绷满的骑影,端详片刻,指尖沿着武将的甲纹与骑影的弓背缓缓抚过。
“嗬,姑娘好眼力。”老汉抬头笑,浑浊的眼珠在灯下反出光来,“这个是常山赵子龙,那骑影嘛,弓马张翼德!”
南星轻轻颔首,声音低而稳:“这两个,都给我包上。”
“得嘞!姑娘爽快!”老汉笑出声来,从旁边拿过一块边缘起毛的粗布巾,把两只皮影铺在掌上,用布巾细细包好,叠成小包递到她手中。
南星接过,揣入怀中,灯火照在她侧脸上,暖光一点点融进眼底。
她回眸望向街巷,不由得又想起与出门那刻,唏嘘一笑,转身往街巷里走去。
巷口灯火稀落,风拂过屋檐,吹散她袖上的油香。
南星提着几包吃食往前走,手中油纸被夜气打湿,余温一点点散去。
院门未掩,灯光从缝隙里漏出。
张云佐立在门前,影子被灯火拉得斜长,手指一遍遍搓着袖口。姨娘陪在身边,脸色被风吹得发白。
两人抬头望着巷深,南星身影甫一映入眼中,张云佐便跛着脚迎上前去,喉咙发紧,声音像是从缝隙里挤出来:“南星,你可算回来了,黄老爷与夫人……可……可抓住了?”
南星将吃食攒到一只手中,伸手将肩上的短弓取下递过去,声音低稳:“黄老爷被兵士用箭射死了,那妖妇自刎了,就连伤你的那头熊罴,也一并被烧死了。”
张云佐怔了片刻,喉结轻动:“那熊?熊还活着?可,可那张氏人……也算个好人,这些年……”
南星倏然抬眼,目光如浸了秋水的刀锋,清冷地截断他:“怎么这时候了,你还不醒悟?昨天你被关在牢里,是为何?”
门前风声陡然压低,檐下灯火轻轻抖动,话头悬在半空,谁也没有再继续开口。
姨娘急忙往前挪近,压低嗓子道:“好了好了,娘子与大哥人都回来了,那些过去的事就别再翻出来了。”
南星收住话锋,把掌中更烫那包栗子塞进她手里,油纸贴着掌心,焦甜味顺着热气升腾上来:“路过摊子,看着顺眼,给你捎了些,趁热吃点。”
姨娘微一点头,接过栗子:“多谢娘子了,天气冷,快进屋吧。”
她说着,顺势扯了下张云佐的袖口,把人往院里带。
“奶奶,没事的,娘亲待会就回来,爹爹说了,再等等,很快就到门口了。”睿睿的声音传出院子,伴着奶奶的温声应和。
南星听见院里这道稚声,脚步微停,抬头望进门内,火光在地上铺开。
院里烛火摇曳,婆婆坐在屋前,怀里揽着孩子。
睿睿眼角余光瞥见门口身影,眼睛瞬间亮了,从婆婆怀里挣着往外扑,小短腿迈得又急又快,气息里裹着奶香与孩童特有的清甜:“娘!娘回来了!”
南星把掌中温热的吃食搁在石桌上,俯身接住扑过来的小身子,手臂收紧将他搂了搂。
她抬手从桌上拿起那包还带着余温的栗子递到他软乎乎的掌心,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焦香的栗子,小心烫,慢慢剥。”
说完,从怀中摸出布巾包裹的皮影,指尖轻轻展开,笑意漫进眼底:“给你带的,娘挑的小武将,你看这多威风。”
睿睿攥着栗子忘了剥,小脑袋凑过来盯着皮影,眼里光芒亮得像星星。
他小心翼翼拽住武将的胳膊,又扯了扯骑马皮影的腿,关节处 “咔咔” 作响。
他仰头冲南星笑得露出小虎牙,笑声混着栗子的焦香,顺着跳动的火光爬上墙头,暖融融的。
婆婆抬眼端详,眼里水光在灯下铺开。
她探手在火盆边烤了烤冻僵的指尖,起身掸了掸衣角,随即朝她招手,声音带着难掩的欣慰:“星儿,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屋暖一暖,灶上还温着粥呢。”
睿睿还抱着皮影不肯撒手,回头脆生生喊:“奶奶,你看娘给的小将军!”
“好,好,”婆婆眼角笑纹深深,温声唤道:“睿睿乖,来奶奶这,你娘刚回来,让她坐下歇歇,别缠着闹。”
南星顺势俯身,指尖轻轻抚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声音软得像温水:“糖葫芦娘没买着,明日一早就去给你补回来。”
睿睿仰脸接话,语气又快又清:“爹午后回来已经给我买了,我可不想让娘你再出去了,你要多陪陪我……”
南星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头:“好,都听睿睿的。”
说罢,她转身从石桌上拿起那两包点心,走到屋前递给婆婆:“娘,刚出笼的桂花糕,还有芝麻酥。”
婆婆接过,笑意里带着疲倦的暖气:“辛苦你了,还惦记着我。乡亲们都传为咱们这地界除了大害,如今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厨房那边锅盖轻轻作响,蒸汽挟着汤香往廊下涌来。
姨娘从门里探出身子,袖口氤氲着热气,道:“娘子,婆婆喊我温着的饭我又热了下,赶紧吃吧。”
南星应了一声,牵着孩子进屋,身后月光淌过廊下,门轴转动间,夜的凉意被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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