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女儿愿意吃饭了，张氏又心疼又高兴，她张罗着让仆从往女儿院中送滋补的餐食，满眼慈爱地守着女儿吃饭。
师青曼饿坏了，一连喝了两碗粥，吃了三个饼才停了下来。
看着张氏又红了的眼眶，师青曼抽抽鼻子，低着头软言宽慰道：“娘，你别担心我。方才我想明白了，我不会再寻死觅活了。不就是和亲么？我好歹是大景公主，真嫁过去，匈奴的皇子也不敢怠慢我。”
张氏应了一声，唇角刚刚扯了两下，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哎。”
师青曼强撑着笑脸：“娘，没事的。你最近守着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张氏还想说什么，就见师青曼抿唇低声道：“娘，女儿以前不懂事，仗着你们宠爱肆意妄为。以后不会了，今日我才知晓，原来我的家人这么爱我。我会坚强起来的……我会的。”
张氏抹着泪，懊悔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仓促说道：“你想通就好，想通就好……”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
师青曼抬头温柔对着张氏笑道：“好了娘，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张氏连忙吩咐仆从：“快，将大小姐的床铺好，安神的香料赶紧点上。”
卧房中床铺柔软，沁人的芳香让人心神安宁，师青曼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盯着床顶熟悉的花纹，心中百般滋味，脑海中似有人在拉扯。
为了家人去和亲她不后悔，可是她先前从没关注过和亲的事，若是真的踏出了国门，又该如何自保？
不行，她得抓紧时间问问爹爹。
*
师舒达牵着阿宝的手一瘸一拐走入了书房，阿宝抽抽噎噎，直到跨进了书房，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
师舒达低头看了看幼子，轻声笑了：“这么舍不得那几粒珍珠？看你小气的样子，别哭了，回头爹给你一斛更大更好的。”
阿宝哼哼唧唧地扁着嘴，“爹爹，大姐姐如果去和亲了，真的会死吗？”
师舒达有些惊奇：“平日里，你不是最不喜欢你大姐姐吗？往日你们姐弟吵吵嚷嚷互不相让，时常闹得爹爹头疼，没想到今日竟然真哭出了几分姐弟情。”
“阿宝啊，你像我，重情谊，爹果然没白疼你。”
轻叹一声后，师舒达又说道：“ 你随我来。”
阿宝随着爹的脚步走到了书房中的神龛前，神龛上除了香炉贡果之类常见的东西之外，还供着一个白色的瓷盘，瓷盘上有一块生了霉的缺了口的不明物件。
阿宝记得，那曾经是一块饼来着。是端王妃回门那一日带到王府中的一块饼。
点燃香烛后，师舒达举着香对着香炉拜了三拜，而后又将香交给了阿宝：“你也来拜拜。”
阿宝接过香，学着师舒达的模样对着神龛拜了三拜。当他直起身时，他听见了父亲的问话：“阿宝，你可知道爹爹拜的是谁？”
阿宝看向了神龛，这一看才发现神龛上原本应该存放神佛雕像的地方空无一物。
没有三清像，没有佛像，这就奇怪了，爹爹到底在拜什么？
“我知道了，爹爹是在拜列祖列宗！”
擅长阅读理解的师大人生出了同款儿子，喜得他杵着拐大笑三声：“你小子……若是一定要这么理解，也行。”
笑完了之后，师舒达正色道：“爹爹拜的是师家的荣华富贵，拜的是师府的前程似锦。”
“阿宝啊，你要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爹爹也不例外，师家迟早要交到你的手中。前些年爹爹为了朝堂之事，疏忽了你的管教，让你跟着后宅妇人学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从现在起，爹爹要教你，如何为官，如何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和家族的利益。”
“爹爹教给你的第一课，便是——没有什么不能舍弃。只要能为自己和家族谋利益的，没有什么不能舍。”
“……爹，我不懂。”阿宝年纪还是太小了，听不懂爹的话。
师舒达轻轻抚摸着阿宝的头，轻声道：“爹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你就能明白了。爹曾经是个白丁，在金陵城的大街上为人写书信。”
阿宝双眼一亮：“我知道！阿娘说过，爹爹很厉害的！爹爹从一个白丁做了主簿，又因为字写得好看，做事认真负责，被朝廷的使者看中破格提拔。”
师舒达缓声道：“是啊，你阿娘没有告诉你的是，想要从白丁到主簿，需要实现阶级跨越。爹那时候一穷二白，无权无势，衙门中更加没有人脉，你猜爹是如何当成主簿的？”
阿宝迷茫地摇了摇头，猜测道：“爹爹长得好？”
师舒达笑道：“对，爹爹长得好。”
听到自己蒙对了答案，阿宝也跟着笑了两声：“真的？”
师舒达道：“是啊，因为长得好，我被晋陵城当地的富商梅氏家的千金小姐看中了。我知晓，想要脱离白丁之身，同梅小姐成婚是最快捷有效的法子。”
阿宝惊愕了片刻：“啊？！”
想到了过往的经历，师舒达怅然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你真正的大姐姐，端王妃师乐安的由来。乐安，是我和梅氏的孩子。我曾经想过，能入长安做官，能和梅氏相守一生也不错。”
阿宝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那后来呢？”
师舒达道：“后来，我遇到了你外祖父。你外祖父牵线，我认识了你阿娘，然后就有了你们……”
“爹爹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想要得到什么，必定要失去什么。爹爹一路走来，牺牲过色相，牺牲过自由，舍过尊严，跪过大街。可是爹爹知道自己要什么，因而每牺牲一样东西，总能换来更多的东西。”
阿宝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想明白爹爹想对他说什么了：“爹爹，我好像明白了。你让我舍了几粒珍珠，然后我就能换来更多的珍珠。”
师舒达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你让出去的珍珠，会以另一种形式千百倍的回到你的手中。”
阿宝又迷糊了：“可是，我把珍珠献给大姐姐了啊，大姐姐要出去和亲了啊。她不会给我珍珠，真正能给我珍珠的是爹爹。”
师舒达笑着轻轻抚摸着阿宝的头发：“是啊，因为大姐姐是比珍珠更加重要的存在，爹爹舍了她，自然能换来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
“阿宝，你现在不懂没关系，这些事，你以后都会慢慢明白。不着急，爹爹慢慢教你。”
书房外惠风和畅，几只小雀站在梅树枝头跳跃着。明明是一派春日盛景，师青曼却全身冰凉。她面容惊恐死死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爹对阿宝说的话，阿宝没明白，可是她听明白了。
爹不是没办法救她，而是用她去交换更加重要的东西了。权利、地位、名声、信誉以及帝王的信任和恩宠。
师青曼感觉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让她像是置身在冬日的雪地中。
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父亲，一直以来深深信赖的父亲，在这段亲子关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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