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来得早,刚入十月就下了场雪,鹅毛似的雪片飘了整整一夜,把画舫的顶子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厚厚的白糖。沈砚之的咳嗽就是从那夜开始加重的,起初只是清晨咳几声,后来发展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蜷在被窝里像只被雨打湿的鸟儿,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我摸着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硌着手心,那些日子他瘦得脱了形,长衫套在身上晃荡得像面旗子,领口空荡荡地露出嶙峋的锁骨,咳得狠了,锁骨那里就会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最吓人的是他喘不上气的时候,脸憋得发紫,嘴唇乌青,额头上滚着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枕巾。我总在那时候慌得手忙脚乱,端着温水给他喂,又用帕子给他擦汗,帕子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烫得缩回来——他发着低烧,身上像揣了个小火炉。有次他咳得突然,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眼里却还强撑着笑意,气若游丝地说:“云袖……别怕……”
我哪能不怕?那时候我把攒了三年的银钗一股脑全倒在桌上,哗啦啦一片响。七支钗子,有客人赏的嵌宝银钗,钗头的珍珠被我摩挲得发亮;有自己省吃俭用买的素面银钗,边缘被磨得圆润;还有支最珍贵的,是沈砚之去年生辰送我的,钗杆上錾着缠枝莲纹,他说“云袖配莲花,再合适不过”。我用块蓝布把钗子裹了三层,揣在怀里,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跑。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棉鞋里灌满了雪,脚冻得像块冰,可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砚之还等着药呢。
药铺的王掌柜是个秃头老头,总爱眯着眼睛拨算盘。那天他见我裹着一身雪冲进来,吓了一跳,等看清我怀里的银钗,眼睛一下子亮了。“姑娘,这可是好东西啊。”他拿起那支缠枝莲纹钗,用袖口擦了擦,“换川贝和枇杷膏,可惜了。”我咬着牙说:“只要能治病,啥都不可惜。”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往药包里多塞了一把川贝,“这东西润喉,给他泡水喝,别熬太浓,伤胃。”
从那天起,画舫里就再也没断过药香。我把砂锅架在小炭炉上,看着川贝和枇杷膏在水里慢慢融化,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药香混着雪天的寒气漫出来,钻进每个角落。沈砚之总坐在窗边的竹凳上看我煎药,他披着我的棉袄,那棉袄对他来说太大了,袖子空荡荡地晃,他就把手缩在袖子里,像只畏寒的猫。“云袖,太费钱了。”他总这么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咱不喝了,我没事。”
我就举着药勺给他看:“你看这药渣,是我早上在药铺后门捡的,不要钱!”他当然不信,眼神里明晃晃的全是心疼,可他不戳破,只是笑着点头:“那也得少喝点,省着点捡。”倒药渣时,我总往芦苇荡深处走,那里的芦苇比人还高,枯黄的苇叶在风里沙沙响,像无数双眼睛在看。我把药渣倒在苇根下,对着白茫茫的天空拜三拜,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让他好起来吧,我愿意折寿十年,不,二十年!”雪落在我的睫毛上,化成水,流进眼眶,凉丝丝的,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
苏燕卿喝了口茶,茶雾在她眼前散开,把她眼角的细纹都晕成了模糊的影子。“上个月赵三死了,”她慢悠悠地说,指尖在茶杯沿画着圈,“听说走的时候挺安详,就是嘴里一直念叨‘对不起沈先生’,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她放下茶杯,杯底的茶叶沉在水底,像只蜷缩的蝴蝶,“人啊,这辈子欠的债,早晚都得还。赵三到了那边,要是见着沈先生,说不定能好好赔个不是。”
我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一点一点把树影染成模糊的绿。树枝上还挂着去年的残叶,在风里轻轻晃,像沈砚之咳得发颤的肩膀。想起他最后那段日子,天刚蒙蒙亮,我就踩着露水去镇上的药铺排队。王掌柜见我来得勤,总在药包里多放些陈皮,说“这东西理气,给他熬粥喝”。有次我去得太早,药铺还没开门,就蹲在门槛上等着,看着天边的鱼肚白一点点变成粉红,像沈砚之颊边偶尔泛起的红晕。
回到画舫时,他多半已经醒了,坐在舱门口的竹凳上,披着我的棉袄,望着芦苇荡发呆。晨雾在苇荡上飘,像层薄纱,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霜粒,像落了层碎钻。见我回来,他会缓缓转过头,嘴角牵起个虚弱的笑:“今天的芦花又白了些,像你新做的绿豆酥。”我就把药包往桌上一放,跑过去给他捂手,他的手总是冰凉的,像块玉,我用自己的手焐半天也焐不热。
他咳得整晚睡不着时,我就抱着琵琶坐在床边弹《采莲曲》。那把琵琶是他送我的,琴身上刻着“知音”二字,是他亲手刻的,笔画里还留着他指腹的温度。有次弹到高潮,弦“啪”地断了,吓了我一跳。沈砚之挣扎着坐起来,喘着气说“我来接”,他的手抖得厉害,线怎么也穿不进弦轴,穿了好几次,线都断了,他急得直喘气,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我赶紧按住他的手:“不接了,我给你唱!”
我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我颈窝,他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药味,混着我发间的茉莉香,在小小的船舱里弥漫。我轻轻哼着《采莲曲》,他的睫毛蹭着我的脖颈,痒痒的,像有蝴蝶在落。“云袖,”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等我好了,咱去种茉莉吧,一大片一大片的,让画舫飘满香味。”我点头,眼泪落在他的发顶:“好,等你好了,咱就去。”
小玉儿这时正趴在桌边,小心翼翼地给兰草浇水。她手里的水壶是沈砚之当年用过的,粗陶的,壶身上有个小小的缺口,是那年春天补船时,他不小心磕在船舷上弄的。他当时还心疼了半天,说“这水壶陪我好几年了,跟老伙计似的”。小玉儿浇水的动作特别轻,壶嘴离花盆还有寸许远,让水流细细地淌下去,像怕惊扰了兰草的梦。她嘴里哼着刚学会的《采莲曲》,跑调跑得厉害,把“莲叶何田田”唱成了“莲叶何甜甜”,可那调子比任何乐器都动听,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起圈圈暖融融的涟漪。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在她发顶的绒球上跳跃,那绒球是红的,像沈砚之当年总爱给我别在发间的金步摇上的红宝石。他总说“云袖穿红好看”,有次特意去首饰铺打了支金步摇,钗头坠着颗鸽血红的宝石,走路时晃啊晃的,把我的影子都染成了红的。小玉儿转过来时,鼻尖上沾着点陶土,像只刚偷吃完米的小老鼠,眼睛亮晶晶的:“师父,云袖姐姐,你们快吃呀!这汤包是后厨张师傅特意做的,说要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食盒里的汤包还冒着热气,皮薄得像层纸,隐隐能看见里面橙黄的蟹黄。苏燕卿夹起一个,用筷子轻轻戳了个小口,热气“噗”地冒出来,带着浓郁的鲜香。她吹了又吹,才递到小玉儿嘴边:“慢点吃,别烫着。”小玉儿啊呜一口咬下去,汤汁溅在嘴角,苏燕卿就拿出帕子给她擦,动作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当年云袖姐姐也总这样喂沈先生,”她笑着说,眼神往我这边飘,“那时候沈先生病着,吃不下东西,云袖就把汤包戳个小口,把汤汁一点点喂进他嘴里,说‘你身子弱,得吃点热乎的’。”
我夹起一个汤包,咬开小口,温热的汤汁淌在舌尖,蟹黄的鲜香混着姜醋的微酸,又裹着龙井的清苦,像极了那些年的日子——苦里裹着甜,疼里藏着暖。忽然想起沈砚之总说:“等开春了,咱们就去种片茉莉,等到夏天,满院子都是香的,你绣帕子就不用买香料了。”他说这话时,正躺在芦苇荡的草地上,四月的阳光透过芦花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像镀了层金。他手里扯着根草茎,草茎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痒得我脖子发麻。
“那得种一大片,”我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像听着最安心的鼓点,“让整个淮扬都闻见香!”他笑着挠我痒痒,芦苇荡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声笑语,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飞向蓝天。“好,都听你的,”他喘着气说,“种得比芦苇荡还大,让云袖走到哪儿都能闻见茉莉香!”
如今,茶馆的窗台上、墙角边,摆满了茉莉。白的像雪,紫的像霞,都是附近的街坊送的。张屠户的婆娘拎着块五花肉来,放下肉就往窗台上摆花盆:“这花能安神,给你养着,看店累了闻闻,解乏!”卖豆腐的老李头更实在,扛着两盆开得正旺的茉莉来,粗着嗓子喊:“云袖丫头,我家那院子放不下了,给你搬两盆,别嫌弃!”风一吹,香气漫得整条街都是,连烟雨楼的姑娘们都爱往这儿跑,说“闻着这香,唱曲儿都比平时亮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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