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时，云州城的轮廓终于在烟尘中显现。
土黄色的城墙矮矮垮垮，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碎石与夯土，像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勉强撑着骨架立在旷野里。城门洞下不见守城卫兵，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在墙角，见车队过来，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黑瘦的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马车上垂下的布帘。
“这就是云州城？”君母掀帘的手顿在半空，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失落。她想象中的封地再差，也该有几分城郭的模样，却没想过是这般萧索——城墙外的护城河道早已干涸，河床上布满龟裂的泥块，远处的田埂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庄稼苗枯黄瘦小，被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折断。
君逸尘勒住马缰，目光扫过城头那面褪色的“云州”旗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出发前秦苍派人送来的云州卷宗里，“贫瘠”“水患”“粮荒”这些字眼反复出现，可亲眼所见的荒芜，还是比文字描述更刺心。
“王爷，夫人，下官云州刺史魏明远，在此恭迎安王殿下！”城门内忽然传来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深蓝色官袍的中年人快步迎上来，袍角因赶路微微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里。他身后跟着三位僚属：穿青色官袍的云州别驾、分管户籍的司功参军，还有一位捧着文书的录事参军，皆是面色清癯，却都挺直了腰板，躬身行礼时，官靴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魏明远抬头时，能看见他官帽下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些许泥灰，显然是刚从田间巡察赶回来——他手里还攥着半截丈量土地的竹尺，竹节处已被磨得发亮。“下官接旨稍晚，未能远迎，还望王爷恕罪。”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许是连日奔波劳累，“云州府衙……实在简陋，已让下人略作收拾，还请王爷移步歇息。”
君逸尘点头示意他起身，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带——那玉带暗沉无光，边缘处竟有磨损的缺口，想来是戴了许多年。“魏刺史，不必多礼。城中情况如何？”
魏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搓着手叹道：“回王爷，云州……云州这几年是难了些。去年秋汛冲了下游的堤坝，淹了三个乡，粮田毁了大半；今年开春又遇着大旱，地里的麦子收不上来，百姓们……唉，都在啃树皮呢。”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下官无能，实在是……”
“先带我们去府衙吧。”君逸尘打断他，没有追问。卷宗里写得明白，云州历任刺史多是京城贬斥来的冗官，要么贪墨成风，要么尸位素餐，魏明远能在这般困境下留任，或许还算个想做事的，只是无力回天。
车队进城时，街道两旁渐渐围拢了些百姓。他们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有的还赤着脚，脚踝处沾着泥。见了君逸尘的亲王仪仗，没人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里有好奇，有畏惧，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茫然。
苏皖兮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看见街角的土坯房塌了半边，一个老妇人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块黑乎乎的东西啃着，看形状像是观音土；不远处的晒谷场上，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破陶罐争抢，罐子里似乎只有几粒杂粮。
“这些事，卷宗里都没细说。”苏皖兮轻声道，指尖冰凉。她原以为凭着现代知识，总能慢慢改善这里的境况，可眼前的贫瘠，比她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府衙坐落在城中心，算是城里最体面的建筑，却也只是座两进的小院。院墙多处坍塌，用木桩勉强支着；正房的屋顶漏了个洞，地上铺着层干草，想来是用来接雨的。惠太妃扶着君母的手往里走，脚下的青砖松松垮垮，差点崴了脚。
“这府衙……”君母皱着眉，“连咱们江南的乡塾都不如。”
魏明远在一旁满脸通红：“下官本想先修缮一番，可……府库里实在是空的。前几任大人走时，把能挪的银子都挪走了，连库房的铜锁都被撬了去。”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亲兵匆匆跑进来禀报：“王爷，外面有几十个百姓跪在门口，说是……说是想求王爷给口饭吃。”
君逸尘与苏皖兮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门口。只见府衙门外的石阶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见他们出来，纷纷磕头：“求王爷救命！求王爷给口吃的！”
人群中，一个老汉哭得最凶：“王爷，俺们不是要闹事啊！是实在活不下去了！粮商把粮价抬到了天上去，一两银子只能买半斗糙米，俺家老婆子昨天饿晕了，再没醒过来……”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啜泣声。苏皖兮看着那些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眼圈瞬间红了——她包里的干粮本是给惠太妃和自己备的，此刻却觉得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
君逸尘深吸一口气，扬声道：“乡亲们，都起来。本王既然来了云州，就不会看着大家挨饿。”他转向魏明远，“魏刺史，府库里还有多少存粮？”
魏明远脸色发白：“回王爷，实在是……一粒都没有了。 上个月粮商张大户还送来过一批粮，说是要‘借’给官府，却要三分利，下官不敢接，他就把粮拉回仓库锁起来了，说要等‘识货’的来。”
“张大户？”君逸尘眉峰微沉，“是本地的粮商？”
“是，”魏明远咬牙道，“他原是前任通判的小舅子，借着官势垄断了云州的粮道，这些年盘剥得百姓苦不堪言。”
苏皖兮忽然握紧君逸尘的手，低声道：“我明白了。粮荒是真的，但有人在趁机发国难财。”
君逸尘点头，目光扫过阶下的百姓，声音沉稳有力：“乡亲们，今日起，本王会彻查云州粮价，打开粮仓赈济灾民。但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天一天过，想让云州好起来，光靠救济不够，得咱们一起动手。”
他顿了顿，看向魏明远：“魏刺史，立刻带人去查张大户的粮仓，若真是囤积居奇，就地查封，粮食全部充公。另外，传本王的令，召集城中所有官吏，半个时辰后在府衙议事。”
魏明远愣了愣，随即眼中燃起一丝光亮，躬身应道：“下官遵命！”
百姓们还在窃窃私语，显然是不信——这些年过来的官，哪个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君逸尘却不再多言，转身回了院子。苏皖兮跟在他身后，见他握拳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知道他此刻心里压着多大的火气。
“别急。”苏皖兮握住他的手，“至少我们看清了困境在哪——天灾是根，人祸是源。先解决了粮的事，再慢慢清吏治、修水利，总会好起来的。”
君逸尘看着她眼底的坚定，心头的躁火渐渐平息。他想起离京前，秦苍塞给他的那袋北境良种，想起周小宇说的温室栽培技术，想起母亲说“土再瘦，肯下力气也能种出庄稼”。
“你说得对。”他点头，“先解决眼前的饿肚子问题，再谈以后。”
半个时辰后，云州的官吏们陆陆续续到了府衙。为首的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胖子，穿着绫罗绸缎，与周围面黄肌瘦的小吏格格不入。他见了君逸尘，皮笑肉不笑地拱手：“下官云州司马刘成，恭迎王爷。不知王爷急着召集我等，有何吩咐？”
君逸尘看着他腰间那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带，再想起魏明远那磨损的玉带，眼底的寒意更重了。
他还没开口，院外忽然传来亲兵的吼声：“张大户的粮仓找到了！里面囤着至少几千石粮食！还有账本，记着这些年他和……和通判大人的交易！”
刘成的脸“唰”地白了。
君逸尘端坐在院中石凳上，看着惊慌失措的刘成，再望向窗外那些依旧徘徊在街角、等待希望的百姓，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从今日起，云州的天，该变一变了。”
阳光透过府衙的破窗照进来，落在他脚下的尘土里，扬起细小的光尘。这光尘里，藏着云州的苦难，也藏着新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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