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妮停下脚步后,
用那双明亮如同会说话的卡姿兰大眼睛,好奇又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些陌生人……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刘树德和吴秀婷,两位老人身上那崭新却依旧难掩淳朴气息的穿着,让她立刻判断出,这应该是从乡下来的,看样子是他的长辈?
接着,
她又看了看旁边那一对神情僵硬、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
这两人,她判断不太出来其身份,不过想来应该和刘青山关系也挺近的。
她依稀从那个男生脸上,看出了一些和刘青山比较相似的轮廓。
莫非……
这是他兄弟姐妹?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长椅上那个安安静静坐着,身穿黑色大衣内搭白色高领羊绒衫的女孩身上。
当看清宫雪那张清丽绝伦的脸时,于曼妮的目光,猛地一缩!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纯真与大胆的卡姿兰大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原来是你的了然。
‘……竟然是她!’
这个念头,让于曼妮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她认得这个女孩!!
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
就在几个月前,在沪上城隍庙那个人声鼎沸的午后的遥远记忆,如同褪了色的老旧电影胶片,带着粗糙的颗粒感,却又无比清晰地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她记得!
就在那家古色古香的九曲廊桥馄饨店里,就是这个女孩,和刘青山坐在一起。
她记得当时两人之间那种旁人无法介入的亲密氛围。
她更记得那个让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刺眼的画面……
刘青山平日里看起来带着几分疏离、甚至有些洁癖,竟然……极其自然地,将这个女孩吃剩下的小半碗馄饨,连汤带水呼噜噜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那份不分彼此的亲昵,那种独属于恋人间的默契,是任何语言都无法伪装的!
对于这个漂亮到让她都感到一丝威胁的女孩,她的印象,可谓是颇深。
后来,
在回燕京的火车上,她旁敲侧击地问过。
可刘青山那个滑得跟泥鳅一样的家伙,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告诉她,这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姑娘,是他表妹,叫小雪。
当时,她就半信半疑。
什么表妹?
天底下哪有关系这么亲密的表兄妹?!
连对方吃剩下的饭都吃?!
但刘青山死不承认,还说他家以前条件很差,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馄饨,最见不得浪费粮食这种行为,所以才把表妹剩下的饭给吃了。
对于这个解释,
于曼妮半信半疑,关键她也没有任何切实证据,最终,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她万万没想到!
今天,在这燕京大学的校园里,她竟然……又碰到了对方!
于曼妮心底那根早已埋下的怀疑的刺,在这一刻,再次被狠狠地触动了!
她的直觉,用一种近乎尖叫的方式,疯狂地向她预警,眼前这个女孩,和刘青山的关系,绝对非同寻常!
然而,于曼妮毕竟是于曼妮。
她心中虽然早已是惊涛骇浪,但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异样。
她将所有的震惊与怀疑,都完美地隐藏在了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容之下。她最终将目光落回到刘青山身上,用一种再正常不过很熟稔的同学语气,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这些人是?”
刘青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她这句“正常”的问话后,稍稍松了一点。
但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他脸上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用一种同样自然的温和语气,淡定地介绍道:“前两天刚回来。这些都是我家人,最近从老家过来,来燕京看望我。我今天正好有空,就领着他们参观一下学校。”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这群人的来历,又点明了自己今天的“任务”——陪家人,没空聊别的。
然后,
他看着刘树德、吴秀婷,又指了指于曼妮,为他们介绍道:“爷爷奶奶,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经济系的同学,于曼妮。”
他刻意地,喊了她的全名。
没有用那个平日里私下相处时,她最喜欢听显得很亲昵的“曼妮”。
这个很细微充满了距离感的称呼,像一根最细微的针,轻轻地在于曼妮的心上,扎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复了自然。
‘……于曼妮同学?’
‘好啊你,刘青山。’
‘跟我在这儿划清界限呢?’
她心中冷笑一声,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的甜美。
她是个聪明人,一瞬间就听懂了刘青山话语里的所有潜台词。
“家里人?来燕京看望他?”
这个说法,太笼统了!
就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将那个最关键、最核心的人物,给完美地包裹了起来,让她看不清,也摸不着。
她最想要的信息,一个都没有。
于曼妮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长椅上,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安安静静坐着,没有起身的宫雪身上。
她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着她。
今天的她,没有穿那天在城隍庙见到的带着几分随意的便服。她穿着一身极其得体、简约却又不失优雅的黑白配,那份清冷孤傲的气质,比上一次更加的明显,也更加的……引人注目。
尤其是……她手腕上那个,看起来古朴雅致的银镯子。
上次,她手腕上可没有这个东西。
绝对没有!
于曼妮的心,就是猛地一沉。
她知道,自己今天,要是再不问出点什么,恐怕晚上回去,觉都睡不着了。
于是,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的灿烂与无害。
她迈开步子,主动朝着长椅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将目光,直接对准了宫雪。
“这位同志真漂亮,气质真好。”
她由衷地赞美道,那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少女的活泼与天真,“看您的样子,不像我们北方人。您是……青山的姐姐,还是妹妹啊?”
她用一种最无辜、也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个刘青山最想回避、最致命的问题,再一次,狠狠地抛了出来!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两人的身上!
宫雪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于曼妮,然后,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了身旁的刘青山脸上。
她在等,等他的表态。
刘青山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心中,早已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于曼妮,给骂了不下八百遍!
‘这个妖精!’
‘她绝对是故意的!’
‘她肯定是看出什么来了,在这儿给我下套呢!’
他知道,自己已经瞒不住于曼妮了。
上次在火车上,他用“表妹”这个借口,就已经让她起了疑心。
现在,如果自己再当着宫雪的面,说她是自己的“表妹”,那宫雪绝对会当场就跟自己翻脸!
可如果承认这是“女朋友”……
于曼妮旁边可还跟着她同学王芳呢,这如果自己承认了,王芳回头还不得满世界向其他同学宣传?
‘刘青山换女朋友了!’
‘刘青山和那个朱霖分手了……’
“刘青山新换的这个女朋友也很漂亮……”
等等。
刘青山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飞快地推演着每一种说法的利弊。
最终,
他总算是有了点对策,虽然还有破绽,却也是当下唯一能够暂时稳住局面的……办法。
刘青山笑着看了眼宫雪,笑道:“她啊……比我大一个月。”
他又看向于曼妮,“按理说,我得管她叫姐姐。”
他说的是事实。
宫雪的生日,确实比他大了一个月。
这个说法,完全没有一点问题,这就是一个事实。
用一个“年龄”这个客观事实,巧妙地,将那个关于“身份”的致命问题,给绕了过去。
就算是宫雪,也没办法挑出自己的理。
她确实比自己大呀?
自己又没有说谎!
对不对?!
不过,刘青山也知道,这个说法,骗得过别人,却绝对骗不过……眼前的于曼妮。
从“表妹”到“姐姐”,这两个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互相冲突的称谓,以于曼妮的聪慧,她绝对能在一瞬间,就明白,这里面有问题,有猫腻!
刘青山现在不怕于曼妮知道宫雪的身份。
他只怕她……当场搞事!
果然,不出他所料。
此言一出,
于曼妮那双明亮的卡姿兰大眼睛,就缓缓地眯了起来。
她脸上那份天真烂漫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无比的古怪,也无比的……危险。
她嘴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先是似笑非笑地,瞟了一脸“坦然”的刘青山一眼。然后,又将那充满了审视与玩味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宫雪的身上。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揶揄。
“哦——原来是姐姐啊……”
她故意把“姐姐”两个字,拖得又长又慢,那感觉,像是在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背后,那无穷的深意。
“姐姐叫什么名字呀?”
“姐姐可真漂亮!”
听到刘青山那句“我得管她叫姐姐”的介绍,宫雪那双清丽的眼眸,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
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没有不满,也没有生气。
仿佛,他对她所有的定义,她都全盘接受。
此刻,被于曼妮这番充满了审视与挑衅意味的目光打量着,她表现得异常淡定。
如果是往常,有同辈人和她说话,出于礼貌,她会站起来。
但此刻,她却没有。
她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吴秀婷身边的那个位置上,甚至还极其自然地将被风吹乱的一缕秀发,轻轻地拨到耳后,露出了那只戴着银镯子的雪白手腕。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正向自己步步紧逼的于曼妮。
那姿态,像一个早已稳坐中宫的女主人,在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一个刚刚闯入自己领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此刻听到于曼妮那充满了揶揄的话语,她只是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声音温婉、清澈,却又带着一种淡然。
“你也很漂亮呢!”
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且,就这一句话。
没有自报家门,也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去称呼她“妹妹”。
那份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像一堵无形的空气墙,瞬间就将对方所有充满了攻击性的试探,都给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于曼妮心头一堵,感觉自己像是卯足了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她正要再开口,说几句更刺挠的话,却突然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正好对上了刘青山那双……平静的眼睛。
他脸上,还带着那副温和如春风拂面般的笑容。
他的神态,是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风度翩翩。
可他的目光,却很冷。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其中隐隐藏着一股警告之意。
于曼妮那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就咽了回去……
她闭上了嘴。
她知道,自己今天,要是再闹下去,恐怕……就真的要惹他生气了。
她在心中重重地很不甘地“哼”了一声。
但脸上,却再次绽放出了那个灿烂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明媚笑容。
“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对着刘树德和吴秀婷,乖巧地挥了挥手,“爷爷奶奶再见!”
然后,
她才看着刘青山,那声音,重新恢复了亲昵与熟络。
“青山,咱们回头再联系。你先陪家人吧。”
“好。”
刘青山点了点头,一脸微笑道:“过两天我回学校,到时候我顺便把你上次的稿子还给你,我看完了,还写了点意见。”
于曼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瞪大眼睛一脸惊讶道:“噢——稿子啊??”
刘青山眉头一挑。
紧接着,
于曼妮就哈哈笑了起来,“哈哈哈,那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忘了看呢。行,那我先谢谢了呀~~~”
说完,
她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长椅上那个从始至终都稳如泰山的宫雪,这才转过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看着那抹火红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刘青山才终于,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大口气!
此刻,他的后背早已经一片湿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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