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不选择。”
邵庭的声音平静，他闭了闭眼，没有去看那十一枚闪烁着微光的芯片，甚至没有去看近在咫尺捧着芯片的孟思行。
孟思行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微微收紧。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解和慌乱：
“为什么？我只是想给你所有可能的选择。”
邵庭缓缓睁开眼，那双原本属于年轻“邵庭”的清澈眼眸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洞悉一切的理性和冷峻。
那眼神，孟思行无比熟悉——是属于“邵博士”的眼神。
“小梦，你似乎忘记了我的嘱托。”
这个称呼让孟思行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地低喃出声：
“……邵博士。”
邵庭没有回应他这个称呼，而是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天台边缘，俯视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
“我曾经无数次明确地告诉过你，”他淡淡开口，声音随风飘散，却清晰地传入孟思行耳中：
“我反感，甚至厌恶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所谓的数字生命芯片。我认为那是对生命本身的不尊重，是一种虚假的永生。”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孟思行，带着严肃和审视：
“在最后撤离普罗米修斯基地的时候，沈明也提出过类似的方案，我当场就拒绝了。属于‘邵博士’的一生，无论辉煌还是遗憾，都已经结束了。”
“你为什么要擅作主张，违背我的意愿，将我的意识上传到芯片里？”
邵庭一步一步地走近孟思行，他的步伐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整个空间的空气都随之凝滞。
他停在孟思行面前，微微仰头，直视着那双因他这番话而泛起波澜与痛苦的眼眸，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因为我曾经对你的爱给了你错觉，让你认为可以忽略我个人的意志，擅自替我做决定吗？”
“爱，可以成为逾越界限的理由吗？”
孟思行在他的逼视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左手无意识地捂住了心脏的位置——那里是作为仿生人核心处理器的所在，也是他感知“情感”的源头。
“博士，我很愧疚。在您离世之前，我都没能亲口告诉您……我爱您。”
“如果我能够更早觉醒，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也许普罗米修斯基地的大家，就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我……”
“可是我已经放下了。”
邵庭打断了他，脸上浮现着释然的笑容：“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必须要得到一个回应，一个结果。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比爱情重要得多。”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战火纷飞、同伴陨落的过往，看到了冰原上的孤寂坚守，也看到了那些短暂却真实的温暖瞬间。
“自由、和平、科学探索带来的喜悦、战友之间过命的交情、甚至是对自然的喜爱……这些，难道不宝贵吗？”
他轻声反问，随即又肯定地说道：“当时的我，虽然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圆满爱情，但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拥有过很多比爱情更宝贵、更沉重的东西。”
“我从不认为我的人生只有遗憾。”
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孟思行脸上，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对过往的自豪：
“你知道的，我作为华国首席科学家接手主导的研发项目，从未有过失败记录——除了你，制作出拥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而肯定：“不过——现在证明，连这个最困难的项目，你也替我……不，是替我们，证明了它的成功。”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上孟思行因紧皱而显出一道竖痕的眉心，动作温柔，却带着告别般的意味。
孟思行几乎要沉溺在这久违的触碰中，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握住那只手，然而，落在他眉心的指尖已经如同羽毛般轻轻移开。
“小梦，你毁了两个人。”邵庭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邵博士’终究是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依托于芯片存在的一段不属于任何完整人生的意识体，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幽灵。”
“而你，同样毁了曾经的‘邵庭’。那个本该按照自己轨迹成长、拥有独属于他的人生考验的年轻邵庭。你强行将我的记忆和情感植入，改变了他的人生路径。”
“不要妄图去改变别人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修行、无人可以替代的课题。”
孟思行看到邵庭说完，似乎打算转身离开，一种即将被彻底抛弃的巨大恐慌攫住了他。
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和哀求：“博士！您不要我了吗？我做了这一切，逆转时空回到过去，都是为了再次回到您身边！”
“为了我？”邵庭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辨的笑容。
他抬手，解下了自己胸前那枚标志着“造梦计划公司”的员工牌，动作利落。
然后，他上前一步，轻轻将这枚还带着体温的牌子，塞进了孟思行西装左侧的口袋里，轻轻拍了拍。
“小梦，你看，你现在已经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了。你会爱，会痛，会执着，也会犯错。”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如同师长般的期许和放手：“不要再拘泥于我了。去过属于你自己想要的人生吧。”
“你能做到很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放下执念，去创造属于‘孟思行’的价值和记忆。这是我作为‘邵博士’，能给你的最后一条建议，也是……请求。”
他往后退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眼眶微红的孟思行，露出了一个属于年轻“邵庭”的干净而真诚的笑容：
“当然，我作为‘邵庭’，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的童年，过得没那么痛苦，还让我拥有了许多宝贵的朋友。”
说完，他不再犹豫，彻底转过身，背对着孟思行，潇洒地挥了挥手，声音轻快而坚定：
“再见了，孟老板。我辞职了。我们有缘再会。”
他推开天台厚重的防火门，门外，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沈明正一脸紧张和担忧地等在那里。
邵庭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后，他不再回头，大步朝着楼梯下方走去。
步伐坚定，背影决绝，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将毫不犹豫地走下去，从不回头。
天台上，只剩下孟思行独自一人，站在渐浓的夜色和城市的霓虹中，手中紧紧攥着邵庭那枚冰冷的员工牌，和十一枚失去了意义的芯片。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仍然怔怔地站在原地。
博士并没有抛弃他的意思，只是希望他去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
孟思行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那就是回到过去，拯救所有人，挽回邵庭。
可是世界太大，衬得每个人都很渺小，没有人能够充当救世主。
他笑了笑，将员工牌重新收回口袋。
——他会找到自己价值的，等到那时候，就和博士再次见面吧。
邵庭，后会有期。
*
邵庭走出造梦设计有限公司那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傍晚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与烟火气。
他停下脚步，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纷繁复杂的记忆与情绪，都随着这口气一同排遣了出去。
那十二个爱恨交织的小世界，如同一场漫长而逼真的梦境，此刻终于彻底醒来。
梦中的波澜壮阔与刻骨铭心都留在了身后。
而此刻，脚下是坚实的大地，眼前是真实的世界，是属于他“邵庭”的、崭新的人生。
这辈子，他不想再做那个在实验室与数据中耗尽心力的“邵博士”了。
他想要点不一样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那么，做点什么呢？
邵庭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漫步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霓虹闪烁，车水马龙，陷入了沉思。
忽然，他眼睛一亮，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解锁屏幕，点开了那个名为【一爸三娃】的群聊。
他略一思索，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在输入框里敲下几行字：
【重大通知！本人已正式从造梦计划离职，恢复自由身！】
【下一步计划：自主创业，搞一家真正的科技公司，玩点有意思的！】
【现诚邀三位大佬入伙，技术入股，共创辉煌！】
【画饼先来：初期目标，带兄弟们实现月薪百万！速来！晚了没坑位了！】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原本安静的群聊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赵越：【？？？庭哥你终于想通了？！离开那个鬼地方了？！等我！立刻马上到！算我一个！】
张子强：【卧槽！庭哥牛逼！带带我！我早就看我们那个傻逼主管不顺眼了！啥时候签合同？我明天就提离职！】
刘至浩：【……庭子，你认真的？商业模式想好了吗？核心技术壁垒是什么？启动资金和团队架构有初步规划了吗？详细计划书发我看看。】
张子强：【@刘至浩 就你屁话多！庭儿开口了，干就完了！庭儿你在哪儿？晚上老地方撸串，必须庆祝！详谈！】
赵越：【+1！撸串！庆祝庭哥脱离苦海！走向人生巅峰！】
看着屏幕上瞬间刷屏的消息，邵庭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也被这鲜活的暖意驱散。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热。
是啊，他还有这么多可以并肩作战、毫无条件信任他的朋友。
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尝试，去创造，去失败，再去成功。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站在世界之巅的孤独，也不是沉溺于过去遗憾的执念。
他想要的，是这种脚踏实地的奋斗，是拥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是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去解决真实世界的问题，去创造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爱情很重要，但绝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
他爱梦思行，但他更想寻找到属于“邵庭”的价值和意义。
邵庭将手机收回口袋，抬起头，望向城市尽头那片被夕阳染成瑰红色的天空，目光清澈而坚定，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就让他从这里重新开始吧。
忘记那些沉重的头衔和过往，只是作为“邵庭”，去书写一段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生篇章。
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许多想去的地方，许多未曾实现的梦想。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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